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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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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苍茫塞北,远离红尘缭乱,闲来举杯邀月,终日策马徜徉于骊山脚下,逝者如斯,转眼已是第三年。
时至寒冬腊月,位于骊山半坡的汤泉行宫里里外外被大雪覆了个严实,天还未亮,公公们已经忙着清扫宫外栈道。早些时候接到皇宫信函,称五皇子不日抵达汤泉行宫,让他们早做准备。
乾元殿内,四个角落皆备足大盆银炭,火光暗暗跳跃,噼啪作响。殿门敞开着,深冬寒风呜咽而过,时暖时寒,卷得帐帘翻飞腾跃。
玄琰端坐案旁,埋头阅览勾划,未觉擦背掠过的冷风,眉心微微紧蹙,盯着书册兀自出神,不时发出低声轻喃。
两年半的离居生活名为休养,实则暗暗磨炼。白皙脸庞因烈日照射隐隐透着麦色,双手也因终日策马骑射磨出了茧子,臂膀不似从前那般单薄,挺直的背如松似柏,坚毅凛然。
当年清朗狂傲的少年愈发俊逸雅然,多了一分沉敛,少了昔日跋扈。
秦嬷嬷手执怀炉急急行至乾元殿中,见玄琰单薄衣衫贴着清削的背,浑然不觉周围不断灌入的冷风,心又隐隐刺疼起来。
这孩子真把自己当石头做的,冷不叫,热不说,塞北气候本就变幻莫测,不比长安那般和煦舒适。这么些日子他硬是一并隐忍下来。眼见从前那双白嫩如脂的手磨起厚厚一层皮,虎口处因为扶箭拉弓扯裂了好几次,秦嬷嬷除了心疼,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底忧虑渐深。
夫人不许他学王爷的原因,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虽久离皇城,玄琰的一举一动只怕宫中早已隐隐知晓,若传到夫人那里,还不知该如何解释。近些日子宫里发来催促他回朝的信函日渐增多,都让玄琰撕碎扔了,可这样下去,还能拖延多久。
“小王爷,”秦嬷嬷拿来鹿皮大氅轻轻披在玄琰身上,将怀炉放在他双膝上,眉目低垂温婉,透着几许心酸,“背都让风吹湿了,也不知加衣么,”
“嬷嬷,”玄琰身子微颤,一股暖流自外向内涌来,抬头略含歉意的看着秦嬷嬷,“看书看得入迷了,父亲过去留下的手札几乎让我翻烂,正准备将它们重新誊写一遍,真累啊......”
秦嬷嬷勾起一抹笑,这孩子也只在私底下才肯露出几分疲态,捋了捋他鬓角发丝,微嗔道,
“累便去歇着,马场上积了雪,这几日不用去练了,魏将军也带了话来,说将士们都在修整,暂且歇息几日,”
“嘿嘿,终于能休息咯!”玄琰手捧怀炉不停摩挲,指尖暖意汨汨流动,欢畅的笑起来,眼里又恢复了几分孩童心性,裹紧大氅急急踱到殿门口,回头问道,
“嬷嬷,五哥说他要来看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到,”
“沿途积雪,大概会耽搁几日,”秦嬷嬷噙笑走到他身侧,“怎么,想哥哥了?”
“嗯!”玄琰抬首眺望,目及处天地苍茫,白雪皑皑,偶有雪雁低飞而过,好一幅万里江山图,不知身在皇城的哥哥们,此时在做什么。打雪仗还是玩雪橇,抑或齐聚畅春园赏梅咏雪。
“那便回去吧,夫人也想小王爷了,”
听到这话,玄琰嘴角轻颤,眸底涌起浓重的歉意。为了自己一方雄心壮志,将卧病的母亲独自撇在长安两年有余,虽每回寄来的家书中,母亲都道一切安好,可玄琰明白,母亲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母亲已经默许了他出走的举动,念及当年那一耳光,玄琰心下仍有戚戚。
母亲是否真的原谅了自己......
许久默不作声,秦嬷嬷侧头,看见玄琰眼眶微微泛红,宠溺的伸手轻捏他的脸颊,
“傻孩子,做母亲的哪里会真的怨憎自己孩儿,事做完了就回家吧,”
“嗯,”
天地间一派怆然渺远,灞河水上结了冰,暗流却在奔腾涌动,只待他日草长莺飞,春晖耀世。
宫里銮驾行至骊山脚下时,玄琰在乾元殿侧苑前依稀看见了那抹金黄。心知定是五哥来了,忙不迭换上筒靴随手披了一件紫貂大氅便急急奔下山去。
道旁侍卫从未见过瑞王如此肆意畅笑,莫不偷偷看了几眼。
“贤弟!”玄玘领着侍从缓行上栈道,只见不远处一袭墨黑身影飞奔而来,那模样,那身姿,不是小犊子是谁,当下大笑着高声唤他,
“你跑慢些!别摔着了,”玄玘加快了脚步,匆匆迎上前去,那孩子却不顾众人在场,飞扑过来抱住玄玘,
“五哥我可想你了!!!”玄琰高兴得勒紧玄玘,身后一众侍从纷纷低下头去,眉间隐含笑意,看来瑞王玄琰还如当年那般,顽童一个。
偌大的汤泉行宫因五皇子到来,总算添了些许热闹喜气。玄琰没事便拖着玄玘赏山玩水,冰天雪地亦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只是苦了近卫队一众将士,上山捉雪兔,上树扯野果,终日陪着瑞王和皇子在雪地里疯闹。沿途见闻回营禀报魏将军后,男人却哈哈大笑,说玄琰终不过孩子一个,便由着他玩去吧。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日,风雪散去,雪霁天晴,山光水色在远处摇曳,甚是魁伟壮丽。
玄琰横倚在榻上,嘴里塞满玄玘带来的枣花糕,舔舔手指,看着端坐一旁给他剥桔子的五哥,戏笑道,
“五哥连剥桔子都如此心细,”
玄玘抬眼轻笑,温脉眸底却掩藏了一丝淡淡的怅然,递过桔子放进玄琰嘴里,轻言叹道,
“你在这儿倒快活,都乐不思蜀了,”
“可不是嘛,要不五哥也留下吧,这儿比起宫里虽然寒酸了些,好在没人约束,无忧无虑,多自在,”玄琰歪头看他,却见玄玘迅速收了眸光,低垂下头。
“说的轻巧,”玄玘不痛不痒一句话,眉心却覆上厚厚阴云,倏忽抬头望着玄琰,微微一顿,终是开了口,
“父皇身子欠安,太医都说痊愈已无可能,只能再拖一些时日,”
玄琰身子一凛,这等大事岂是如此轻易便能传出的,即便当真如太医所言,皇上尚在,谁又敢道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是母后让太医宣告的,”玄玘怆然一笑,眸光渐沉,“如今母后垂帘,大事小事一并揽下,虽有太子辅朝,却做不了什么主,父皇得知后气得不行,亦无可奈何,”
“五哥......”玄琰知道玄玘向来隐忍,这些事从他嘴里道出虽轻巧自然,岂知不到压抑万分,极度难耐,断不会告诉自己。
“你二哥终日忙着私下里笼络群臣党派,偶尔也跟母后爆发冲突,朝堂之上闹得不成样子,”
“为何会这样?”玄琰暗暗握紧袖中拳头,指甲深嵌,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大夏那边,皇城里只派了暗影保护母亲,朝中各种事由却不打探。
微微垂下墨眸,其实他一早便预料到会如此,一直以来却刻意规避。以为一天不知道那些事,长安城里便会依旧一派祥和安宁,谁也不能打乱那里的平和与温暖。
因为那里有他的家,有他视若己命的亲人。
“为何?”玄玘轻笑,“自古帝王霸业,权力争斗,何时停止过?只是忽然觉得很累,如今宫里能说上话的,也只是玄珉,”
见玄琰不说话,玄玘抚上他的手,抬眸凝视,“你在这儿的事宫里一早便知,若不是自顾不暇,有心人定会参你一本,到时候说你趁皇上抱恙,笼络边将,划地自封,有口亦说不清。这回来见你,恰逢春节将至,也想劝你归朝,堵了那悠悠众口,待他日朝中宁定,你想去哪儿都没人拦你,听五哥一句劝,莫给他人留下把柄,”
“嗯,”玄琰侧首轻笑,“我早有此意,许久未见娘亲,也想她了,”
三日后,久居汤泉行宫近三年的瑞王起驾回朝,沿途白雪皑皑,霜溅马蹄,大队镇边将士护送瑞王府车驾至千里之外,雄浑绵延的队伍似一条黑龙,跃爪腾空,朝长安城奔去。
离城三十里时,玄琰吩咐停下车驾,纵身下马,行至副将江临业身前,拱手一拜,
“多谢江统领一行护送,玄琰感激不尽,待他日重聚,再同诸将们策马长歌,共拥江月,”
“末将不敢,万望王爷保重,后会有期,”
江临业深鞠一躬,面色凝重,两年多来同玄琰一路相处相伴,虽比他年长几岁,却觉这王爷不似其他皇亲贵胄般骄横跋扈,傲而不狂,谦而不卑,颇有瑞王承泰仪范。待诸位将士们也当真如兄弟般,同吃同习,偶遇寒风暴雪无法回汤泉行宫,亦随手铺一床袍裘,席地而睡。这般相处下来,对他更有几分刮目之意。
相别后,瑞王府车驾再不作停留,一路疾驶进长安城。掀开车帘一瞥,叫卖翁贩,茶楼酒肆,一如从前那般热闹,紫阳门旁那口水井依然伫立,仿佛未曾变过。
玄玘凑上去瞧了一眼,笑叹道,“怎的回家了反而安静下来,你不是最爱嚷嚷的么?”
玄琰抬眸一笑,未作应答。心绪暗暗涌动,他知道纵然长安巷陌,亭台楼阁一如往日,有的东西却是变了,不管愿不愿,终究物是人非。
只盼时间慢一些,再容他多享几日太平,贪得几许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