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印]七世魔皇本纪》风过碧梧枝

5、战端（下）

　　吉蒙里一番陈词慷慨，声情并茂。

　　阿瑜放着她表演，不置可否。
　　甚至还趁着她说话的工夫，看完了卷宗的最后一页。

　　这态度是吉蒙里事先没有想到的。
　　当然，她实际上也没想到恪敏会让阿瑜来做兵马调动的统筹管理——来之前，她与本省的蛊惑魔神亚斯塔禄还就此讨论过，两人一致认为这是传闻中宠爱弟弟的皇储殿下在给阿瑜赚军功的机会。
　　但现在么……

　　作为“探查”魔神，天生比旁人更长于观察的吉蒙里感到了一点隐晦的不安。
　　她觉得，今日的结果可能不会像他们料想中的那般顺利。

　　不过事到如今，想在重新盘算已是来不及了。
　　吉蒙里拿出事先跟亚斯塔禄一起敲定的章程，恭恭敬敬地递给阿瑜。

　　阿瑜把自己手里的卷宗搁回桌上。
　　伸手取了吉蒙里递过来的那一份，当即便解开来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趁着把卷宗递给阿瑜的空子，吉蒙里偷着瞥了眼刚才阿瑜看的那一卷文书。
　　就是这一眼，让她心里立时一沉。

　　好么，这是兰迪弗斯行省历年的钱粮人口报表！
　　感情这小崽子还在查他们的老底！

　　阿瑜看东西的速度极快。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扫一眼，便立刻翻页。

　　片刻后，阿瑜看了吉蒙里一眼——吉蒙里心凉了半截，眼睁睁地看着阿瑜重新坐下，拿起笔就开始在卷宗上改动起来。

　　大片的字迹被直接勾掉，金墨书成的花体字逐渐覆盖了纸张。
　　阿瑜不得不承认，吉蒙里这份文书真是做得漂亮极了。
　　若不是他清楚魔族用兵的惯例，又掌握着格兰泽具体的种族状况，恐怕也会在看到这卷文书时感慨这一省确实是倾尽所有支持这次的战争。

　　魔族用兵，兵源自各行省抽调，粮草武器一律自备，仅有的统筹也是在大防区这一级。
　　战后，损失自负，战利品按照贡献等比分配。

　　而这里面的关键，就在损失和贡献上——出一个修为六阶以上的高位魔族，和出几千甚至上万只一二三阶的炮灰，从贡献上也许差不多，损失却是天差地别。
　　低阶魔族损失十几二十万，一个春天便能恢复过来。损失一个六阶魔族，却可能动摇一个小族群的根基。

　　格兰泽行省，超过一半的南部土地都是荒漠沙丘，又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北方领土是莽莽草原。
　　只有西北地区靠近山脉的一小片是能够产一点粮食的高地。

　　五十年的和平，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种灾难。他们渴望战争，也着实不能没有战争。
　　可是同样的，对于格兰泽，面临这一场显而易见的大战，最好的选择是多出炮灰调节人口、攫取更多的战利品，隐藏高阶族人、尽量减少六阶以上的精华牺牲。

　　本来，这次事起匆忙、又相对保密，寻常负责管理这些琐事的星魔族没有反应过来。在魔族是出了名的穷鬼的格兰泽，是极有可能达成目的的。
　　但显然恪敏在防着他们这一手。
　　阿瑜眼明心细，这点小手段，还应付不了他。

　　待阿瑜全部改完，将卷宗递还给吉蒙里时，吉蒙里扯了扯唇角，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更加柔媚的笑来。她碧绿色的瞳子里盛着些许哀愁，软着声音试图垂死挣扎一下。
　　“……小殿下，并非格兰泽族众不愿意为陛下、殿下战死，而是实在没有如此多的高阶族人……”

　　“你格兰泽有多少高阶族人你自己不知道吗？”
　　透着几分懒散的嗓音自外间飘入，衣着繁复华丽的男人走进门里。
　　其实并不了解事情原委，只是听了个尾巴就本能怼了吉蒙里一句的男人进门后，有些浮夸地对着阿瑜弯腰行礼，略带轻佻地笑道。
　　“第五十三柱血魔神，参见小殿下。”

　　“……该隐。”
　　眼瞧着这老对头来挑事，吉蒙里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
　　她瞪着该隐，“有你什么事！”

　　该隐行礼后，先是将卷宗奉给阿瑜，而后侧头对吉蒙里道。“你们格兰泽偷奸耍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咱们防区谁不知道？我只是怕小殿下被你蒙蔽罢了。”

　　吉蒙里闻言，不觉冷笑。
　　“我们格兰泽偷奸耍滑？这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个笑话！别说是在咱们防区，就是在整个魔域里又有几个不知道你迪诺迪斯伯格行省最能浑水摸鱼，出工不出力！”

　　吉蒙里这话略显刻薄，却非空穴来风。
　　迪诺迪斯伯格行省本驻扎有三位魔神——除却该隐，另外两位是第二十一柱毒魔神莫拉格斯、第五十柱混乱魔神福卡斯。
　　但此次接到调令后，却只有排名最末的该隐奉命前来。

　　这一行省跟格兰泽的状况截然相反。
　　迪诺迪斯伯格北西南三个方向，被法拉诺尔森林带环绕，东边则是艾利山脉、传说中光明神的居住之地，土地平坦肥沃，河流丰沛，平日里也称得上一句风调雨顺。
　　对比起魔域的其他行省，迪诺迪斯伯格不缺粮食，艾利山脉里每隔十年八年爆发出来的光明气息又在客观上帮他们调节了人口，因而一贯不爱打仗。

　　倘若是寻常的秋冬攻势便也罢了。
　　迪诺迪斯伯格境内的艾利山脉确实是个麻烦。

　　可这一次，恪敏是奔着彻底打下万兽关来的。
　　圣盟能在魔族的倾轧下死扛两千多年，总还是有些门道。哪怕灵魂圣殿在圣盟里只能说是不上不下，也没沦落到魔族这边一个防区随意划划水就能收拾了的地步。
　　所以，当阿瑜看完该隐递上来的卷宗，听他又拿艾利山脉光明气息暴动的老借口来搪塞自己时，也没废话。

　　从文牍堆里抽了一卷出来。
　　迎着该隐不明所以的目光递过去，阿瑜只道让他细细看过再说话。

　　吉蒙里的神情顿时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该隐初时还未在意，看了两行后，陡然变色——他脸上轻佻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将那卷宗看了一般便没忍住将其合起来，冷着脸看向正在改着自己所递卷宗的阿瑜。
　　“殿下的功夫，做得倒是足。”

　　该隐这话，阿瑜不是很在意。
　　他给格兰泽、迪诺迪斯伯格，给兰迪弗斯准备的清单，都是在最大程度地榨出这三个行省的战争潜力，以便能够快速击溃灵魂圣殿的有生力量。
　　承平五十年，一上来就要这些闲散惯了的魔立刻进入战争思维，也不太现实。

　　所以，他允许该隐阴阳怪气两句。
　　只要行动上不掉链子，就无所谓。

　　然而，也许是欺负阿瑜年少，又或者是吉蒙里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
　　该隐在接了阿瑜修改好的清单后，一时口快，竟又多说了两句——“皇储殿下这是要拿下万兽关罢。这可是殿下第一次独自领兵，陛下可知道殿下打算？如此，不觉得心急了些？万一败……”

　　话音戛然而止。
　　该隐猛地后退一步，面色惨白，惊魂未定地望向阿瑜。

　　阿瑜手里还拿着笔，一派文官作风，只是目光微冷。
　　但就在刚才，阿瑜却让该隐不寒而栗——那是杀意。坚定而纯粹的杀意！那一瞬间，该隐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起来，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皇兄的决定，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阿瑜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声 。

　　该隐微微瑟缩了一下，低头告罪。
　　在他身旁，吉蒙里也被刚才的震慑波及，虽不至于像该隐一样被针对，却也真正对眼前少年重视起来，不敢造次。

　　魔族等级森严。
　　身为排名四十八之后的低位魔神，该隐和吉蒙里虽不至于像排名六十以后的那些同僚一样悲剧到连九阶都爬不上去，却也仅仅只是达到了九阶而已。
　　不借魔神柱的威能，他们连九阶一级的水准都达不到。

　　而阿瑜虽然只是八阶巅峰。
　　但居于魔族血统金字塔顶峰的逆天魔龙，本就对其他魔族有着天然的压制。
　　若真是单独动起手来，他们谁都赢不了阿瑜。

　　更何况，阿瑜的背后是整个逆天魔龙族，是皇储殿下、是魔神皇陛下。

　　阿瑜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
　　他和恪敏，不是宽容的魔神皇陛下。
　　敢在这种时候阳奉阴违，就得付出代价。

　　这一遭后，该隐和吉蒙里各回各家，该汇报汇报，该干活干活。
　　别管这两个行省的其他魔神私下里还有什么牢骚，但至少明面上都是在遵照着阿瑜的部署来执行——这种时候，就显示出了本省内有高阶魔神驻扎的好处。

　　有古辛压着，兰迪弗斯风平浪静。
　　作为回报，阿瑜自然也在全盘部署中对兰迪弗斯做了相应的倾斜回护。

　　后勤这种工作，千头万绪又很难体现出成效。
　　即使以阿瑜的高效率，也从当天上午一直忙到次日华灯初上，才把手头的一切理顺、将其余细节交给了前来的其他族人。
　　回到自己的住处，阿瑜倚着门，低咳了两声，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

　　阿瑜在门边坐了下来，无声地喘了口气，抬起右手抵在唇间。
　　体内的灵力随着刻意的放松而加速奔流，血液崩腾，冲撞着血管壁。阿瑜白皙的肌肤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淤青，他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先是紧紧地蜷缩起身体，后又发狠地咬住了食指，以免不经意间漏出呻.吟声。

　　失控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刻之间，但阿瑜仍是痛得死去活来。
　　待血流逐渐平稳，疼痛稍稍减弱的时候，阿瑜半躺在地上，整个人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从逐星给的锦囊里取出颗丹药塞进嘴里。
　　药味的清苦冲淡了口腔中的血气。

　　已然驳杂的血统，要提纯又谈何容易？
　　那是要从每一寸肌骨血肉中，将早已融合在一起的力量生生剥离出来——为了如今的这一身骨血，阿瑜尚在母腹中时，就已经随着母亲经历过净血术的洗礼。
　　可以说，阿瑜是近三千年来，血统最接近于二代魔神皇的。
　　但同时，他的身体状况也是最不稳定的。

　　尤其是……
　　三年前，他做出的一那个决定。
　　彻底打破了他身体的某种微妙平衡。
　　定期抽出的心头血与骨髓，刺激了他血脉的进一步纯化，却也让他的身体距离崩溃越来越近。

　　扶着门，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阿瑜在黑暗中，低头看着自己已在愈合的手指和上面的鲜血，轻轻用舌尖舔了下牙齿咬开的伤口，神情晦涩难辨。

　　他如今已是八阶巅峰。
　　突破九阶也许能够暂时稳定住他身体的状况。

　　但若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