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印]七世魔皇本纪》风过碧梧枝

16、抽丝剥茧

　　伊尔普兰名为港口，实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市。
　　在德罗斯特的六座主城中，它所管辖的人口与面积排名第二。整座城市依托山势而建、面朝海湾与河口，与阿洛伦行省隔河而望，交通便利、商运发达。

　　根据魔族政体。
　　城一级的行政单位里，有四种官职是必不可少的。

　　政务官、财务官、负责执法的佐刑官，以及代表魔神皇督察地方的监察官。

　　其中，政务官与佐刑官的出身向来比较复杂。
　　监察官的职位则毫无疑问，几乎全部由魔神皇的本族出任。

　　至于最后的财务官，基本上被负责管理魔族内部资源调配的星魔族包揽。

　　伊尔普兰的财务官伊维尔，就是一名星魔。
　　他的官邸修建在整座城市的最高处——这也是大部分星魔的习惯。他们总是更喜欢居住在距离星空更近一点的地方。

　　阿瑜带着景回登门的时候，伊维尔不在官邸内。

　　拥有着预言天赋的星魔族，第六感总是更强一些。
　　据府邸的侍从说：今日一大早，财务官就与执政官一同出城巡视海防去了。

　　巡视海防？
　　阿瑜心道他借口找得不错。

　　虽说阿瑜手握巡察令，行走魔域诸魔必须无条件配合他行事。
　　但若是连见都没见上，那配合自然也无从谈起。

　　再者，这次的争端毕竟主要发生在阿洛里昂行省，涉及德罗斯特的部分也跟伊尔普兰的财务没什么关系。若非逐星跟伊维尔私交甚笃，对他为魔十分了解，阿瑜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在躲麻烦。

　　不过趋吉避凶是所有占星师的本能。
　　伊维尔去年底刚刚晋升九阶。以他的出身，大概很快就会被调回心城、安排其他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沾麻烦很正常。

　　对此，阿瑜不意外。

　　打发走战战兢兢的一众侍从。
　　阿瑜在大厅内的主位上坐下，随意抽了本书打发时间。

　　景回见状，也干脆闭上眼睛冥想，站在阿瑜身后陪他等伊维尔回来。

　　他们没等多久。
　　正午稍过，日头西斜。

　　逐星从监察官方媞那里发完消息，不见阿瑜和景回到事先约好的旅栈，便也过来登了伊维尔的门。

　　她进门时，身边跟了个魔族青年。
　　青年有着一头典型的橙红色头发和橙金色眼瞳，身上穿着冬青色法袍，眉眼间透着点冷意。不需看第二眼，就知道他进这个门有多大的不情愿。

　　那正是伊尔普兰的财务官，伊维尔。

　　进了门，伊维尔对阿瑜行了个星魔族的礼节，见礼时的言辞也客气得很，挑不出半点毛病。
　　只是听到逐星跟阿瑜说与他碰巧遇见时，伊维尔还是不觉瞥了逐星一眼——这隐晦又高冷的一瞥，充分表达了他对逐星为了弟弟坑发小这种行为的愤慨。

　　这时候，她倒是分毫不提自己刚才是怎么从伊尔普兰的犄角旮旯里把伊维尔翻出来的了。

　　面对伊维尔的这一眼，逐星瞎得干脆。
　　她大大方方地用自己的行动坐实了小伙伴的控诉。

　　伊维尔对此无话可说。

　　阿瑜没计较伊维尔的一番小动作。
　　无论是之前的躲避，还是现在与逐星的一番互动。

　　耐心地等待伊维尔收回目光。
　　阿瑜微微后倚，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扣住。他将眼神投向伊维尔，虽未言语，却已在无形间带得整个房间内气氛一变。

　　伊维尔神情间多了几分认真。
　　他站直身体十指交握，略微垂首侍立，等待阿瑜发问。

　　“伊弗尔的事你们都知道。”
　　“萨迪斯明着状告凯蒂，实际指向的是月魔族。”

　　开场的两句话，听得景回和伊维尔都不自觉地看向阿瑜。前者震惊于阿瑜捅破窗户纸的干脆利落，后者则没想到阿瑜会在景回这个“外魔”面前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阿瑜对他俩的目光置若罔闻，慢慢地数算道。
　　“白灰石，花珠，海膏——你们两个行省的物产类似。阿洛里昂这次出事的是白灰石。你们呢？你手下的账，哪一样问题最大？”

　　这话问得诛心。

　　作为伊尔普兰的财务官，伊维尔每年报上去的账目至少从明面上看都是没问题的。
　　但显然阿瑜清楚，伊维尔自己也明白——没问题的，只是表面罢了。

　　“……花珠。”
　　伊维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痛快地如实回答了阿瑜的问题。“单就伊尔普兰、甚至德罗斯特来说，本地花珠账目问题最大。除去缴纳数额，余下相当部分的精品流向不明，无从监管。海膏则原料特殊，各地上缴十次，总得有两三次数额不足。相对之下，白灰石的问题反而不值一提。”

　　“商会？”

　　“是。”
　　伊维尔对阿瑜的反问给予肯定。
　　“殿下清楚。魔域各处出产除去上缴部分外，余下不限流通。流通手段魔神间贸易外，基本仰赖于各商会。”
　　“星魔族所能控制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星魔族主内务，月魔族主情报。
　　魔族各处的商会基本都控制在两族手里，一个对内、一个对外。

　　这是四千多年前，二代魔神皇时期留下的旧例。
　　这本是为了各自方便、提高效率。但显然那一代魔神皇没替子孙考虑过月星两族之间存在矛盾冲突，甚至衍变为宿怨的可能。

　　随着月魔族势力的扩张。
　　有些本来对外的商团，逐渐将手伸到了内部。但单从流程上看，还偏偏抓不出什么把柄。

　　阿瑜知道伊维尔想说什么。
　　早在当年他还在母亲身边时，星魔族就考虑过月魔神手中是不是掌控着一张完全独立于魔族现有财物体系的供给网络。

　　不过月魔神的网络存在与否，阿瑜并不关心。
　　这些年来，他想知道的——是圣盟那边究竟趁着魔族这两大种族内斗时，将自己的网络在魔域内铺到了多大。以及，想做些什么。

　　阿瑜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伊尔普兰去年的账目表。”

　　“……”
　　伊维尔抬手，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份卷宗。

　　景回上前，将卷宗转给阿瑜。
　　阿瑜在将之展开浏览过一遍后，轻挑了下眉梢，然后又将其收起、让景回还给了伊维尔。

　　“这件事，暂且到这里。”
　　将伊维尔做两套账糊弄心城的罪行揭过，阿瑜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此行本来只算个添头的“小事”。“拜帕状告弗加洛勾结海妖一事，你如何看？”

　　“借口罢了。”
　　伊维尔想也没想，相当干脆地这么回答道。

　　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会降低可信度，还专门又找补了几句。
　　“现任海魔神，与其说他谨慎持重，不如直说是胆小怯懦。他也就针对人鱼魔族还有几分主见，断不会有勾结海妖的胆子。”

　　“再者，去年海魔族主管的科尔帕、德萨两城海膏未缴足数，两处执政官各自在心城挨了顿鞭子不说，王上还发函警斥了海魔神督导不力。”
　　“因此今年海魔族早早开始准备，也不稀奇。”

　　见伊维尔说得如此笃定，阿瑜也未反驳。
　　他微微沉吟，只问道：“你手头有海膏吗？”

　　海膏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阿瑜的问话，这个念头第一时间在伊维尔脑中转过。他一心二用，一边将有关海膏的讯息账目在脑子里一一重新对过，一边回应阿瑜。

　　“有。”
　　“殿下稍等。”

　　伊维尔转身到门外，吩咐侍从两句。
　　不多时便有魔奉上一罐香膏。

　　那香膏盛放在性质稳定偏凉的玉罐里，颜色犹如冷白珍珠，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沾了点海膏在指尖，一股温和的凉意立刻透过肌肤、渗入骨髓，经久不散。
　　阿瑜心中默念咒语，一点魔焰在他面前凭空燃起。他将那点海膏在指尖捻开，涂了薄薄的一层，然后将手探入火中。

　　许久后，他抽回手。
　　涂过海膏的手指光洁如初，其余位置却已被魔焰灼得微微发焦。

　　难怪炼金术士和炼药师会如此青睐于它。
　　这样想着，阿瑜将打开的罐子拧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站在自己身边的逐星一会儿，然后将目光重新投注在伊维尔身上，轻声开口。“伊维尔。我想向你请一则预言。”

　　玉质的小罐放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
　　伊维尔只听得上首传下一句话来。

　　“我想知道。去年德罗斯特未缴足的海膏，是去了哪里。”

　　“？！”
　　伊维尔不自觉地张大眼眸看向阿瑜。
　　这个要求突兀到近乎荒唐，在听到的那一刻，伊维尔脑中甚至有那么片刻的空白。但下一刻，他还是低头应了一声。

　　“不着急，你仔细算。”
　　阿瑜仿佛宽慰似地吩咐道，而后，他又唤了姐姐一声。

　　“逐星——”
　　“传讯水晶，给伊维尔一份。”

　　说着，他最后对伊维尔道。
　　“出了结果，立刻上报。”

　　在请这一则预言后，阿瑜不再耽搁在财务官府邸，却也没有直接回住所——他径自带着姐姐和景回前往了靠近海岸的东城区。
　　这里，是伊尔普兰商会最活跃的场所。

　　路上，逐星施了个小咒，将说话声圈在仅有自己、阿瑜和景回三魔能听到的范围内。
　　然后她问阿瑜。“阿瑜，你觉得德罗斯特的海膏有问题？”

　　“伊尔普兰的花珠问题，跟阿洛里昂总体的白灰石问题一比，显然没什么可比性。”
　　阿瑜如此回答姐姐。“我不是说阿洛里昂有问题，德罗斯特也一定要出问题才对。但若按照伊维尔的说法。弗加洛继任魔神之位的这些年来，海膏的欠缴状况并未好转，多少有些不对。”

　　逐星一怔，喃喃道。
　　“你是说……”

　　“伊维尔跟柏洛音关系不错。”
　　阿瑜点了下伊尔普兰执政官的名字，而后淡淡地说道：“人总不会太过警惕自己熟悉的东西。”

　　“……”
　　逐星听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莫非，海魔族真有勾结海妖的嫌疑？”

　　“有没有勾结，回头查查这些年海魔族的魔口增减就知道了。”

　　这么说了一句。
　　阿瑜实际上没太在意海魔族的是非曲直。他之所以会如此在意这件事，只是因为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件事与阿洛里昂的白灰石之间那点微妙的联系。

　　事实上，在月星两族的争斗面前、在魔域与圣殿联盟的对抗面前。
　　海魔族、海魔神，哪怕是捎带着将人鱼魔族和人鱼魔神一并卷入，也显得是那么无足轻重。

　　“姑且让伊维尔占卜一下再着吧。”
　　给与姐姐之间的谈话做了个结语。阿瑜轻轻抬眼，示意逐星向前看。

　　此时，他们已置身于东城市井之中。
　　顺着阿瑜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赫然是一面绘制者六月月相的招牌。

　　阿瑜对逐星道。
　　“换个对象问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