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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海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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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终焉,天气寒冷如常。
呼啸的风吹在岸边冻结的海面上,卷起一片纷纷扬扬的冰砂。
这是一个无月无星的暗夜。
蒋小七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上的暖意还未散尽,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刚才吃的炖菜与烤肉。然后他在刮骨的冷风中哆嗦着把棉衣裹紧,拿已经有些发僵了的手用力地搓搓脸。
真冷啊。
他心里这样想着,用力伸张了几下手指,才重新操起刮刀,在萤石黯淡的光芒下费力地剔刮着眼前鱼尾上那层已经被冻硬了的薄脂。
蒋小七是个生活在魔域的人类。
按照魔域律条,只有六代以内没有魔域外血液的人类,才有可能享受与魔族同样的机遇——不巧,蒋小七的爹是魔族降临前就世代生活在海边的渔人没错,但娘的奶奶却是个沦陷在魔域里的圣盟子民。
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一辈子的命运也就是种田了。
但蒋小七打小儿就是个心思活泛的,当然不甘心接受既定的命运。
正巧眼下有这个为海魔族熬海膏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许,这一票就能攒够让他加入游离商团的会费呢。
虽说这背后的风险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
万一呢?
抱着侥幸心理,蒋小七压住了心底的担忧与恐惧。
他加快了自己手里的动作,决定今夜再多干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从背后传来。
蒋小七打了个冷战,握着刀回过身来,想看看遮蔽洞口的藤蔓是不是又被风吹开了——可就在此刻!一记黑影迎面砸来,他瞬间就被拍飞了出去。
撞击和剧痛,让蒋小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脑袋瓜子里嗡嗡作响,手里拿的刮刀早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但在他还残存的听觉里,却还是刺入了一声短促又嘶哑的尖啸。
他隐约感到周围有影子来来去去。
没谁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鲜血与海水的味道穿透腥气涌入鼻腔。
趴在地上,他艰难地睁开充血红肿的眼,只见到在漆黑一片的洞口中也泛着蓝光的曳地裙摆、一双在大冬天里□□着的脚,还有那套着点缀了珍珠的精致绞丝银钏的雪白足踝。
珍珠!
白珍珠!
蒋小七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恐惧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这座海边天然溶洞口的藤蔓已被全部扯落,明亮的蓝光将洞穴映照得纤毫毕现——洞中隐藏的一切再无遮掩,那之前被蒋小七刮脂的“鱼尸”也终于现出了本来面目!
鬈曲幽蓝的长卷发。
赤.裸上身的蓝色魔纹,还有那被剥掉鳞片刮去脂肪的鱼尾……
那哪里是什么鱼尸?分明就是一只死去的人鱼!
步入溶洞的人鱼魔神拜帕环顾四周。
那一根根立起的尖头木柱,还有那些被沿着脊椎串在柱子上的族人尸体倒映在眼中,将他一双幽蓝色的眼瞳染得猩红。
还在溶洞深处里熬制海膏、或者轮番休息守岁的人们被一个个揪了出来。
人鱼们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具具的死尸。
他们之所以没活撕了这群人,无非是因为他们的魔神还没有发话——蒋小七五体投地地匍匐着,头埋得很低,脑子却还在勉强转着。
从他认出人鱼族的首饰时,就已经做好被生撕活剥的准备了。
但到现在还没有处理掉他们,这些魔是要做什么?
当同伴们被一个个扔在自己身边时,蒋小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抓到了什么。
于是,他猛地抬头,求生的本能让他无视了可能的危险和后果,好像抓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一样竭力地尖叫道:“大人!大人!我们只是雇工!是海魔族的大人给我们带来的任务和尸体!”
海魔族。
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拜帕唇角抿开一个锋利而残忍的微笑。
他开口,用嘶哑的嗓音问道:“谁是领头的?”
这个问题似乎透出了某种口风。
于是,某个人被无声地显露了出来。
“带走。”
连一个眼神都懒得落在那个已经瘫在地上的小头目身上,拜帕淡淡吩咐了一句。护卫们立刻心领神会地给除了小头目外的所有人都上了镣铐,一个接一个地赶了出去。
蒋小七混在人堆里。还未踏出洞口,瘆人的惨叫声就响了起来。
他恐惧地低着头,连回头看一眼的念头都不敢起。
半月后,一艘画舫从心城起航,沿着忒提尔河顺流而下,向东海行去。
行过两日,景回在船头仔细询问过行程进度。
得到答案,他又看了眼远处已隐见尽头的河谷,这才转身进了楼阁。立在房间门口,他轻轻摇响了门口缀着的铃。
房门无声地敞开。
门后显露出一间会客室,挑高的天花板上坠下精美的琉璃灯,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景回上前两步,对主位后坐着的身影行了个礼。
房间里安静得很。
只有纸张被翻动时细微的声响。
阿瑜没出声。
他手边堆着厚厚的一摞卷宗,正在一本本翻看着。
景回按照这两日跟自家小殿下打交道的习惯,向右侧瞥了一下,正对上给他递眼色示意的逐星——而后,他会意地直起身,无声无息地来到逐星对面,安静坐好。
直到半晌后。
阿瑜放下手里最后一本案卷,拂手将之尽数收了起来,这才将目光落在景回身上。
景回下意识起身,站得笔直。
旋即,他因自己这有些过度的反应而有一瞬间的微妙羞愧感,但他只是微微一顿,随后很自然地低头汇报道:“殿下,此地距离德罗斯特的伊尔普兰港还有半日行程。”
阿瑜“嗯”了一声。
然后对逐星道:“逐星,到了伊尔普兰,你先找方媞给心城去份报告——此行主要是为伊弗尔城的财务官状告执政官包庇游离商团、将违禁品走私给人类,有通敌之嫌一事。但依我看来,此事根源还是对各个商会管理混乱。”
“再者,阿洛里昂和德罗斯特毗邻,习俗相近、物产相似,萨迪斯所提告的六月商团也在德罗斯特境内活跃。走私只在阿洛里昂境内,多少有些蹊跷。”
“不如借着人鱼魔族与海魔族近日冲突,将两行省一并彻查。”
逐星一边听阿瑜说,一边组织语言、起着草稿。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魔域东方六省之一的阿洛里昂。
阿瑜所说的伊弗尔正是阿洛里昂行省中的第二大城市,由月魔贵族出身的执政官凯蒂统领。而这次状告凯蒂的财务管理萨迪斯,则出身于星魔族。
这件事明面上的起因,就如阿瑜所说。
但实际上,阿瑜对这些年来魔域内部物资流向的怀疑、加莱因此对母亲的撺掇,还有星魔族积压已久的怨气,都是诱因。
尤其是这些年,魔神皇愈发深居简出、常年闭关,权力进一步向皇储手里集中。
阿瑜也好、逐星也好,总归是与星魔族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他们能感受到星魔族这些年来的不安感。
而恪敏的作为,实际上也坐实了这种不安。
恪敏让阿瑜带着逐星来阿洛里昂,表面上是对月星两族矛盾的重视。可若仔细品品临行前他对阿瑜的嘱托,何尝不是一种对母族的袒护。
不过事无绝对。
阿瑜倒也想试探一下——他这位兄长对母族的感情,究竟值得几斤几两。
待逐星写完,阿瑜接过来扫了一遍。
他提笔修改着几处措辞,一边写,一边询问道:“逐星,我没记错的话。伊尔普兰的财务官是叫伊维尔?”
“嗯。”
逐星对弟弟的记性予以肯定。
她目不斜视地补充着,假装不知道阿瑜的用意是在给景回解释之后行程。“他在伊尔普兰担任财务官将近一百五十年,对德罗斯特,甚至阿洛里昂、阿洛伦的情况都比较熟悉。”
阿瑜将草稿修改完毕,递还给逐星。
他微微侧头面对景回:“待会儿逐星去传消息,你随我去见一见伊维尔。”
“是。”
景回应声。
而后,他看着阿瑜起身,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房间内的隔音阵法,随着这个动作而告以终结。
巨大的水流声与类似石头互相敲击的声响,瞬间冲了进来。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画舫已经驶出河谷,进了海湾。
远处,几十根海魔的腕足将原本平静的海面搅得波涛滚滚。
腕足甩动、掀起水帘,在阳光下,生造出了一片片的彩虹——以房间内三名魔龙的眼力,都能轻易穿透那些,看到正在被海魔们卷出水面、抛上漂浮在海上船只里的东西。也能轻易看到,那些船只上招展的旗帜。
“早听说德罗斯特出产的上等花珠是抢手货。”
逐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弟弟身后。
她看了眼那些商会的旗帜,唇角含笑地看向阿瑜。“我们来得很是时候。若是年前,还看不到这些商会大肆采购的盛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