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28、妖狱骚乱

　　但，三途司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苏寐不知道小叔和芳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那天之后，芳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苏寐面前。净瞳因为孟婆过于热情的追逐，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青轶极少出现，苏寐心中暗暗记挂着他在幻境中受的伤，从尹泱口中得知青轶似乎在养伤后，并没有去打扰他。
　　时间慢慢流逝，苏寐每天最常见到的两个人，除了小叔，就是尹泱。
　　苏河每日来见苏寐的时候，都会给苏寐带一些女孩们可能喜欢的精巧的小玩意儿来。于是，苏寐第一天收到了一副九连环，第二天收到了一对精致的傀儡玩偶，第三天是燕几图，第四天是陶响球……苏河好像把苏寐当成了还未入世的少女，万般宠爱，极尽呵护。
　　日子悄然流逝。直到这天，苏河给苏寐带来了一筒花炮。
　　尹泱看着那花炮，立刻感伤起来，“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我却没法回京都，我爹我娘一定担心死我了……”
　　苏寐闻言，这才明白了苏河带花炮给她的用意。
　　之前与净瞳一起捉妖时，在除夕将至的时候，他们也曾一起在山间看过庆祝的花炮，可是，苏寐却从没想过，有人会在除夕当天送一筒花炮给她。除夕家人团圆，而之前她是没有家人的。
　　苏寐将那筒花炮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放到一旁。她和净瞳、连理枝一起走进流风城的时候，那时还是秋末，不知不觉今天竟然已经是除夕了。她作为捉妖师，又走过了一年。而且，她现在也有亲人了。苏寐这样想着，嘴角不由浮现出淡淡的笑。
　　苏河看着那抹笑，眼中顿时亮了几分，立刻笑着道：“待会儿，等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一桌好吃的，虽然三途司没有白昼，但今夜，我们一起守岁吧。”
　　对于守岁，苏寐乐意之至。但是这桌年夜饭……
　　苏寐想了想，还是委婉问：“小叔……真的要亲自下厨？”
　　“当然，今日不下厨，更待何时！”苏河非常志得意满。
　　可尹泱脸上却已是一片苦色，他觑了苏河一眼，低声结结巴巴地建议道：“冥……冥君，我看您还是与我们一起等着吃就好了，三途司又不是没有大厨……”
　　苏河悠然一笑，“我不就是三途司最大的大厨？”
　　“可……可您的厨艺…您的厨艺……”尹泱看着苏河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目光，嘴巴哆嗦了许久，还是识趣地低下了头。
　　可苏寐的话很快响起，“小叔，你做的菜火候欠佳。”
　　何止火候欠佳，还滥用佐料，上次那道清蒸鱼，竟然吃得他拉肚子了……但尹泱腹诽归腹诽，他可不敢像苏寐这样当面说出来。
　　苏河想了想，“那……正好我今日改善一下，侄女儿，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我一定要给你做几道拿手好菜。”
　　苏寐平静假笑，“小叔，我想，大可不必。”
　　“哦？”
　　“我们以后也可以一起过。”
　　苏河顿时开怀大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苏寐认真点点头。
　　尹泱庆幸逃过一劫，但随后却又想道，也不知道是谁套路了谁，冥君这段时间屡屡使出这样的手段，即使是傻子也都能看出来了，苏姑娘又怎么会不知道？
　　就像师兄，虽然平日里对任何人似乎都是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师兄在来不离城前却不会忘了叮嘱他……尹泱想着想着，慢慢出了神。

　　这边，苏河越发高兴，“侄女儿，我向你保证，即使今日我不下厨，待会的年夜饭必定也是盛宴！”
　　苏寐看着小叔一边笑，一边给她使眼色。旋即明白小叔又准备逗尹泱了。于是，苏寐低头笑了笑，识趣地闭上了嘴。
　　也对，今天是除夕，尹泱又怎么会忘记可能还身在婆娑妖狱的沈寞呢？小叔分明是看出了尹泱的心思，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苏寐觉得小叔意外地爱逗趣人，也意外地善解人意。
　　苏河看似毫不客气地敲了敲尹泱的头，尹泱回过神，捂住头就开始抱怨，“冥君，这是第五十次了！我记着呢！”刚抱怨完，看到苏河悠悠对他笑着，似乎又意识到他的失言，忙又怯弱地低声道：“您……干嘛总拿我打趣？”
　　“那自然是我看着你……”苏河忽然凑近尹泱，出其不意又敲了敲尹泱的头，“出神了。再说，难道你让我敲我侄女儿？我告诉你，你要敢让我侄女受伤，我可就不只是敲你头了！”
　　“哪敢，我哪敢……”尹泱连忙讨好求饶，并向苏河发誓，“我绝对不敢，也不会了！”
　　接着，还忍不住喃喃低语，“苏姑娘可是师兄都觉得厉害的人，我哪敢挑衅苏姑娘，况且，我没用，还得恳求苏姑娘救师兄……”
　　“你说什么？”
　　尹泱完全没意识到将自己的心理话说了出来，又是一阵讨饶，“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真的，冥君……”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沈寞好好的！”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婆娑妖狱？”
　　“我有不让你去？”苏河自认为他可没拦过，“难道不是你自己进不去？你一看到连翘，都不敢往前走了，怪我？”
　　“不怪，我谁都不怪，怪我平日不学无术，也怪我不敢闯进婆娑妖狱……”
　　“当然怪你，若是再发生那样的事……”苏河语带敲打，“你知道的，我可真的会将你丢进黄泉河！”
　　“不敢，我绝对不敢再连累苏姑娘为我收拾烂摊子……”
　　“你得记住，我可是时时刻刻都看着你。”苏河故意咳了咳，对于尹泱的“发誓”很满意，“若你再表现好一点，说不定我会亲自带你去婆娑妖狱走一趟。”
　　尹泱几乎惊喜地跳了起来，“真的？”
　　“而且我想，现在，我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我马上去！”尹泱感觉自己似乎顿时充满了斗志。
　　“很简单，你走一趟，代替我去请连翘，一起来守岁。”
　　与鬼修一起守岁？
　　尹泱脸上浮现明显的迟疑。
　　苏河一记眼光扫过。
　　尹泱迅速往外跑了。罢了，那个名叫连翘的少女鬼修虽然很可怕，但早日救出师兄更重要。他才不要像冷漠的宣琤，自从来了三途司，就闭门不出，再也没有陪他一起找过沈寞。

　　苏寐看着尹泱离开的背影，却不禁微微摇了摇头。
　　“被这小子傻到了？”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小叔语出惊人，可有时候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倒也不是。” 苏寐回答得很简单，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小叔是想让他遇事不要总是退缩。”
　　苏河也瞥了尹泱远去的背影一眼，叹道：“还是你看得明白。也不知道这个纨绔子为什么偏偏喜欢跟着沈寞，还拜入了孤叶山庄？”
　　苏寐不信，故意开始打趣苏河，“小叔真不知道？”
　　苏河眼中闪过一抹幽深，但语气仍旧洒脱，“或许是这次闭关太久了。真担心，这一次，这小子会不会再次不小心惹怒连翘，让连翘再放一只妖出来吓他……”
　　苏寐觉得她似乎听出了几分期待的意味，可是她怎么能当面拆穿小叔呢？
　　接着，苏寐很快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意外的闹剧——
　　得知孟婆将宣琤和尹泱带回三途司后，苏河几乎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了苏寐，沈寞很好，芳机没拿他泄愤，但芳机还没想通，所以，小叔很郑重地祈求她，等芳机想通了，或许就会放沈寞了。
　　苏寐知道小叔是为了芳机，答应了小叔。因此，这段日子，苏寐从未去找过芳机，也从未去过婆娑妖狱。
　　但小叔，包括三途司的任何人，却都没有阻止尹泱去婆娑妖狱。苏寐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过问。
　　于是，尹泱来到三途司的第二天，便抱着救沈寞的心思，独自去了婆娑妖狱。
　　婆娑妖狱从外表看，像极了一座石头碉堡，四面有环绕深深的裂缝，与三途司隔开。裂缝极深，深幽不见底，风吼似乎也听不到回声，但却充斥着各种魑魅魍魉的怒吼和叫唤，通过裂缝放大出来，听起来十分渗人。裂缝之上，没有任何可以供人通过的桥。若要进入婆娑妖狱，似乎只能御空飞行。
　　尹泱刚靠近婆娑妖狱，心底几乎就生出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战栗。他根本都不敢靠近裂缝，也不敢细听那些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忽然间一句冷声质问，清晰地传进了尹泱耳中。
　　尹泱不敢抬头，从挡着脸的指缝中小心翼翼看向裂缝对面，他的目光刚刚与站在裂缝对面的连翘对上，几乎就被连翘眼中满溢出的冰冷与鬼魅吓倒，他吓得立刻转身就跑。
　　第一天，连翘用冷脸就将尹泱给吓了回来。
　　第二天，连翘的冷笑，再次吓得尹泱还没靠近就落荒而逃。
　　第三天，尹泱终于鼓足勇气走到了连翘面前，却很不争气地腿软了，瘫坐到了地上。
　　第四天，尹泱面对连翘，终于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请……请……问……”，却在说了三个字后，畏于连翘冰冷强势的气场，迅速转身跑了。
　　第五天，尹泱看着连翘，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你……能让我……进……进去找师兄吗？”连翘回了尹泱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尹泱想着“原来鬼修也会翻白眼”，默然转身，离开了。
　　第六天，依旧如此。
　　第七天，毫无变化。
　　……
　　直到第十天，旁观的苏河终于忍不了。他逮着尹泱，询问原因，“你就那么害怕连翘？连翘年纪比你小，个子没你高，你怕什么？”
　　“可她气场比我强，而且她是鬼修……”
　　“你和沈寞师出孤叶山庄，那可是江湖第一的捉妖宗派！燕必行在捉妖师排行榜上的地位数十年都没人能撼动。”——怎么就养出了你这样的废物弟子？为了不让尹泱太受打击，苏河几乎咬牙切齿地将后半句吞回了肚中。
　　尹泱似乎非常有自知之明，“那是我爹送我去的，师父迫不得已收下了我。”
　　苏河见状，也只好祭出杀手锏：“那你还要去救沈寞吗？”
　　尹泱立刻不停地点头。
　　苏河就这样用这句话重新“燃起了”尹泱的斗志，可惜，尹泱只坚持了两天。
　　第十三天，尹泱又一次小心翼翼靠近连翘后，看到连翘面无表情直视他的眼神，那种冰冷漠然仿佛能洞穿他的身体，吓得尹泱不敢再提沈寞，而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想家吗？我想家了，我觉得师兄……也应该想家了……”
　　但尹泱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句无心之语，让连翘几乎立刻就煞红了眼，然后，被惹怒的连翘毫不犹豫地放出了一只妖。
　　让妖驱赶他，抑或是让他捉妖？
　　尹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只名叫林鸦的妖凶狠地向他扑了过来。尹泱被迫迎上林鸦。
　　林鸦同样没想到会被这样的幸运砸中，一边恐吓着尹泱，一边驱赶着尹泱，飞快离开了婆娑妖狱，而尹泱面对林鸦，被吓得节节后退，只知道用言语与妖讲道理，根本不知道反抗……
　　“你……不能逃出来！你出去，又会害人的……”
　　“那你怎么不拦我？怎么不捉我？你不是捉妖师吗？”林鸦笑得甚是猖狂，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如果现在外面的捉妖师都是你这种货色，那么我想，我们妖族彻底占据昔泽大陆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你……”尹泱脸憋得通红，一边畏缩后退，一边道：“大言不惭！我师父和师兄都很厉害！除了我……”
　　“是吗？”林鸦不怀好意迅速侵近尹泱，“那我现在就劫持了你，利用你出了三途司，再去灭了你的师门！”
　　“你——”尹泱一脸苍白怒色，却仍像个没入门的学徒，还是不明白该用什么术法来对付林鸦。
　　紧随其后的连翘看着尹泱被林鸦追赶得越来越狼狈，嘴角尽是冷笑。
　　名叫林鸦的妖当然自有打算，他没想到竟意外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而且拦他的捉妖师明显是个半吊子，他刚一离开婆娑妖狱，就准备伺机逃离三途司。没料到，尹泱因为刚才林鸦的言语刺激，这时好像忽然醒悟般，察觉到了林鸦的意图，他在脑中回忆着沈寞平时捉妖的样子，以及沈寞指点过他的术法，开始与林鸦慢慢周旋起来。
　　但尹泱学艺实在不精，很快就败在了林鸦手下。好在这段斗法也并非毫不用处，三途司的鬼差察觉到林鸦的越狱，开始对他围追截堵。林鸦见局势变了，行事渐渐也没了章法，开始在三途司内乱窜。
　　这一窜，就窜到了苏寐平日喜欢待的亭子里。林鸦一见到苏寐，就察觉到苏寐实力比尹泱高了许多，他不想再与苏寐打斗，但苏寐又怎么会放任送到眼前的妖逃脱？
　　苏寐拦下了林鸦，直到连翘赶来，将他重新带回了婆娑妖狱。
　　尹泱经由连翘这么一吓，接连两天都称病没再出门，也没敢再去婆娑妖狱。
　　苏寐了解事情前因后果后，也在内心唏嘘了一番。苏河更是自此天天找各种借口，让尹泱不得不去婆娑妖狱。
　　知道沈寞其实无事，苏寐又怎么会不懂小叔的良苦用心？况且，苏寐也认为，尹泱对连翘的畏惧害怕可能大多出于想象。
　　作为一个捉妖师，必须克服的就是对妖的恐惧。尹泱面对林鸦的手足无措，是他的大忌。那一次，连翘可能也是在帮尹泱克服恐惧。

　　而且，那件事，意外让苏寐确定了，沈寞并不在婆娑妖狱。
　　尹泱说，过去那段日子，他其实每天都没有真正靠近过婆娑妖狱，每日他刚走到外围，连翘就会出现拦他。尹泱觉得婆娑妖狱非常诡异，似乎只要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膨胀的戾气侵向他的四肢百骸，让他非常不舒服。有时，甚至他只要一看到那座像碉堡的石头建筑，他的身子也会不由颤抖。因此，他不敢靠得太近。
　　还有，非常关键重要的一点，作为关押恶妖的重狱，三途司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不该出现这样的骚动。身为守卫的连翘更不应该主动放出妖。
　　这种种的迹象似乎都表明了，沈寞并不在婆娑妖狱。
　　苏寐觉得，小叔或许早就猜到了，她知晓沈寞不在婆娑妖狱的事实。但她没说，小叔也就装作不知道。这是她和小叔的默契。
　　日子不长，但却已养成了。苏寐几乎觉得不可思议。
　　忽然间，苏河却又叹道，“算了，我去请一请他。”
　　苏寐刚刚从回忆中回神，有点没反应过来。
　　苏河看着苏寐，眼中尽是温柔笑意，耐心解释道：“既然今天除夕，就暂且饶他一回，我今日不会再和他打了。”
　　苏寐立刻明白，原来小叔说的是青轶。
　　看着小叔潇洒离开的背影，苏寐想了想，随即起身去了另一处。既然除夕是圆满的日子，那也不应该少了芳机。至于净瞳和孟婆，应该会闻着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