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27、沈家来客

　　苏寐没想到，梦妖芳机生得却是一副清冷面，两抹似蹙非蹙的远山眉，一张微抿的苍白小嘴，皮肤白皙纤丽，神情冰冷，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素袍，头上簪着一朵小白花，眼波里流转着明显的痛楚和恨意，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了亭子中。
　　但她一开口，却仍旧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我将他扔入了黄泉，此刻，应该早已化为了枯骨，你敢去陪他吗？”
　　苏寐皱了皱眉，似乎仍抱着怀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沈寞？”
　　芳机神情更冷，语气也更爆，“我是妖，他是捉妖师，我们是天生宿敌，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话外之意毫无疑问也在暗示她们之间，也是宿命的对立。因为烜炀，她彻底恨上了苏寐。
　　苏寐察觉到了，想了想，却道：“好，我们不说理由。但沈寞与不离城的事没什么关系，甚至烜炀曾说，因为一个承诺，他骗了沈寞，有愧沈寞。”
　　芳机愤怒吼道：“我不相信！”
　　苏寐目光沉沉，“沈寞曾经因为李合璧的事来过三途司，想必你不可能这么快忘记。”这便是在流风城，她和沈寞交换的消息。当苏寐在野棠山时，沈寞来三途司追查过李合璧的消息。
　　芳机冷冷一笑，“所以，你想让我为他的死负责？”
　　“我没有那样的权利。”苏寐知道，那样的资格，属于椴花谷或者孤叶山庄。
　　芳机笑意顿时凝住，“也许你早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说完，她手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个黑色的风暴球，风暴球搅动四周的风之力迅速集聚，眼看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向苏寐时，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拦截的红色灵力，红色灵力击碎了风暴球，接着，苏河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苏寐和芳机之间。
　　芳机看到苏河挡在苏寐身前，脸上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变了，她缓慢露出一抹苦笑，“你终于现身了，冥君。”最后两个字，芳机说得格外用力，也格外疏离。
　　苏寐看着完全将自己挡住的小叔，她虽然看不清苏河的表情，却感觉他内心似乎在沉重的叹气，“你是为了逼我现身，才对苏寐动手的吗？”
　　“你可以这样想，但……”芳机冷冷道：“你也知道，我不会就这么罢手的！”
　　“这么说，你是准备越过我，去杀害苏寐吗？”苏河声音也添了一抹冷意，“或者说，你已经把我当成了你的仇人之一，想先杀了我，然后再动苏寐？”
　　你竟然连一个“杀”字都不忍用在苏寐头上，你竟然这么珍惜她……可是，灰飞烟灭了的烜炀呢？难道他最后就应该是那样下场吗？
　　芳机只觉心中又酸又痛，搅动着她越发控制不了自己，被长久压抑的妖族戾气迅速浮上心头，她不再理会苏河，如同苏河所说，准备再次蓄势袭向苏寐，而后，毫不意外，苏河再次打断了芳机，并迅速裹挟着她消失在了亭子里。

　　净瞳和孟婆在亭中看了一场八卦，一人一猫渐渐变得有点意兴阑珊。
　　而苏寐却久久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平静的表情里似乎忽然多了些心事。
　　她没有注意到就站在她背后的青轶，更没注意到青轶近乎苍白透明却隐含怒气的脸。芳机竟然敢在他面前伤了苏寐，怎么可以！
　　亭子中，无端变得安静下来。
　　不久后，在某一刻，净瞳的八卦之心忽然又浮了起来，虽然他觉得他是为了寐寐着想，得先弄清三途司的人员状况和情感纠葛。他低声问孟婆，“这……梦妖与三途冥君，他们之间，过去有什么关系？”
　　孟婆一脸玩味的表情，“你也看出来了，他们之间，早有奸……不，私情！”
　　原来如此。
　　净瞳暗暗点头，又问：“所以，私情到现在也没断？”那寐寐面对苏河，该怎么办？
　　“不是烈女怕缠郎吗？怎么可能断得了。”孟婆一副感叹的语气。作为几乎完全见证了苏河和芳机之间纠缠的人，她从前认为芳机勇气可嘉，苏河迟早投降；现在，她却只觉得情爱虚妄，再有情的神女也感动不了无情的襄王。
　　今日，亭子里这场早餐局，只怕所有人都看清了，苏河为了苏寐，可以不惜一切。
　　而女人心，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向来狭小。
　　“而且，有血修罗神的认可，芳机永远都是三途司的人。”孟婆叹道。
　　从这方面来说，芳机和苏河也分不开。这么想，作为数百年的同事，孟婆还真为芳机生出了几分忧虑。
　　沉思的净瞳忽然听到久违的名字，眼里立刻闪过了一丝激动，“血修罗神？他还在？”
　　孟婆见净瞳对此感兴趣，于是低声和他说起了血修罗神近年的所作所为为，不过，好在净瞳很快意识到话题偏了，于是他又拉了回来，“那梦妖还有什么厉害的招数吗？”
　　“你害怕她？”
　　“我……”净瞳本想说是他是为了苏寐，但话到嘴边，却道：“我是怕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卷入幻境。”
　　孟婆看破却不说破，“哦，原来你怕这个。但独独在幻境上，恐怕谁也斗不过芳机。”
　　净瞳眼中故意流露出几分失望。
　　孟婆觉得净瞳那双泛着金色光芒的瞳仁应当是耀眼明亮的，不适合愁苦哀伤，心中不自觉开始心疼：“我觉得，幻境这招她不太可能会对你用。但……想想，你的确应该避着她。”
　　“为什么？”净瞳继续不耻下问。
　　孟婆悠悠一笑，“因为她掌管着婆娑妖狱，我担心，她哪天迁怒于你，可能会将你捉进去。”
　　净瞳故意问：“我进去了，你不去看我吗？”
　　“那儿，我可进不去。”孟婆状似诚恳地提醒道：“而且，看守婆娑妖狱的，都是执念深重的鬼修。那些人，只可远观，不可近之。”
　　探听到了有用的信息，净瞳对孟婆客套地笑了笑，然后便一蹦一跳地迅速跑回了苏寐身边。
　　苏寐看着仰头望向她的净瞳，不由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背脊。净瞳立刻舒服地歪着头闭上了眼。寐寐就是同他有百般的默契。
　　孟婆笑盈盈地看着苏寐和净瞳的互动，眼中闪过淡淡的惆怅。为什么她没有早苏寐发现这只调皮捣蛋的上古妖王呢？他实在太适合陪着她，打发黄泉边上无聊漫长的岁月了。
　　正当她准备去将净瞳再次揪入怀中时，这时看守黄泉河的鬼差却忽然来报，“禀司上，黄泉河对岸，有人自称椴花谷宣琤，来寻沈寞。”孟婆正是三途司下黄泉司司尊。
　　孟婆眼中立刻露出兴味，“这便来了吗？来的倒真是时候。”
　　接着，孟婆朝那个通报的鬼差淡淡挥了挥手，鬼差仿似已经明白了孟婆的意思，很快无声无息地离开。
　　净瞳也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很快，他就示意孟婆带他和苏寐去见宣琤。
　　椴花谷也来人了，驭灵师也来了，净瞳觉得三途司的戏或许才刚刚上演，他已经有点期待揭开，这些看似互相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了。他相信，苏寐和他一样。

　　孟婆带着苏寐和净瞳过了黄泉，去了河对岸。
　　却发现河对岸不仅来了宣琤，还有尹泱。
　　尹泱见到净瞳，心中有点发怵，待他看到苏寐，不只是否因为太过担心沈寞，竟不管不顾地迅速走到了苏寐面前，哀求地问道：“苏……苏姑娘，我师兄到底怎么样？”
　　苏寐还记得与尹泱在流风城外双成工坊的那一次见面。她瞥见尹泱一脸憔悴，神情之中全是担忧，轻声问道：“沈寞与你分开之时，对你说过什么吗？”
　　苏寐至今不知沈寞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了不离城，她并不想让尹泱被她即将说出的消息吓到。
　　“我想想……”尹泱烦躁地摸着自己的头，“师兄与我一直追寻曜州世子的消息，但毫无线索。接着我们遇到了雾藏海的慈悲先生，慈悲先生似乎因为什么事正往峭岄妖城而去，师兄察觉事情古怪，便独自跟在慈悲先生后面离开了。”
　　苏寐想到背着墨色油纸伞的风定池，还有槐城城外茶园的变故，隐约觉得似乎事情之间的联系不仅于此，但她没再让自己继续揣测下去。
　　“接下来的事，还是我来说吧。”
　　一直站立在尹泱身边的宣琤终于开了口。他是一副典型的驭灵师装扮，一身墨蓝长衫，完美地衬托着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宣琤神态间显露几分自负，驭灵长剑在手，剑上沈家徽记“椴花”亮眼又夺目，他的手恰好就放在徽记之上，手指姿势显出几分自得和自豪。宣琤更有一张英俊白皙的脸，眉目之间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矜傲。
　　传闻宣琤是椴花谷主沈铖最为得意的弟子，更有传言他在沈铖心中的地位恐怕早就超过了沈寞。因为沈寞虽是沈铖亲子，但年幼时就已离开了椴花谷，在孤叶山庄长大，以其外祖父燕必行为师，走的是捉妖师的路，行的也是捉妖师的事。
　　“我在峭岄妖城附近遇到沈寞，当时我正在附近追踪一只妖。我们并未多做交谈，他没向我透露他在跟踪风定池，很快他就离开了。但我担心他，师父也总是挂念他，于是，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料，当时，我当时追踪的那只妖早就察觉到了我之前的尾随，他给我设了个陷阱，我被困在陷阱中。等我挣脱陷阱，早失去了沈寞的踪迹。我非常懊悔。然而幸运的是，我很快遇到了尹泱。”
　　“师兄告诉我他要去不离城，让我尽快回孤叶山庄。可是师兄既要独闯不离城，我又怎么能安心离开？”尹泱看向苏寐的目光几乎充满了期盼，“苏姑娘，不离城毁之后，我没能见到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兄到底怎么了？”
　　说着说着，这个一直跟在沈寞身后的软弱纨绔子竟大声嚎哭起来。
　　宣琤这时也拱手道：“烦请苏姑娘告知。”
　　苏寐犹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不该说出实情。而且实情还未被证实。
　　孟婆看了看宣琤和尹泱，忽然却笑道：“如果你不想说，不如由我来说？反正我劝人最拿手。”数百年如一日劝死去的人喝孟婆汤练出来的本事，谁能跟她比？
　　苏寐摇头，随即转向两人，“抱歉，沈寞很有可能……出事了。”
　　“什么？”宣琤的反应比尹泱更快，更惊诧。但奇怪的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比他说出的话平静许多。
　　孟婆若有所思看向宣琤，像是故意煽风点火般道：“不错，就如苏寐所说，沈寞很可能……被芳机扔入黄泉河中了。”
　　尹泱哗啦一声，哭得顿时更大声了，“不可能……怎么可能……”
　　孟婆似乎觉得两人的反应有点有趣，她冲净瞳眨了眨眼，又继续不动声色道：“梦妖芳机是婆娑妖狱的掌管者，或许沈寞之前得罪了她。所以……那样的下场，没有什么意外。”
　　“我师兄是最厉害的捉妖师，又怎么会被一只妖扔入黄泉？况且，有妖敢靠近黄泉吗？” 尹泱哭嚷着看着孟婆，委屈地诉说着他的不相信。
　　“哦，看来你还知道不少。”孟婆继续诱惑般道：“但很可惜，芳机可不是普通的妖，她是我们冥君的红颜知己。在三途司，没有人敢得罪她的。”
　　尹泱明显说的是气话，“那我去找冥君……找冥君为师兄讨回公道！”
　　“对，这个想法不错。”孟婆笑着附和。
　　苏寐看了看自从得知消息之后，似乎就有点魂游天外的宣琤，顿时觉得与尹泱相比，他的反应的确太过平静了。
　　尹泱还在继续哭泣，一把眼泪一把伤心泪，哭得痛彻心扉。
　　却听孟婆又道：“不过，我也在怀疑，芳机到底有没有这么做。因为依我对她的了解，黄泉河可是我管辖的，她不会擅自往里面抛尸的。或许，沈寞有可能被关入了……婆娑妖狱？”
　　没有人注意，听到“婆娑妖狱”四个字时，低着头的宣琤眼中忽然快速闪过了一抹精光。
　　“可妖狱不是关妖的吗？”
　　尹泱没明白孟婆说话的用意，但苏寐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她忽然皱眉看向孟婆，孟婆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所以，这样也是让沈寞去送死。那些关在里面的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捉妖师，肯定要报复啊！”
　　“那我立刻回庄里，让师父来救师兄！”尹泱听到沈寞可能没死，立刻停止抹泪，准备离开。
　　“晚了！”孟婆叫住他，“你觉得沈寞能等到你赶回来吗？”
　　“那我怎么办？”没什么主见和想法的尹泱毫无疑问被孟婆狠狠拿捏了。
　　孟婆目光移向苏寐，尹泱恍然明白过来，立刻向苏寐求救道：“苏姑娘，师兄说你也很厉害，拜托你求求他！”
　　“她去闯婆娑妖狱，我是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孟婆忽然却又悠悠笑道：“但我想，如果她去向冥君请求，冥君肯定会帮她救出你师兄！”
　　尹泱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可是我们冥君的侄女。而且，鉴于你们既然为寻人而来，我可以破例带你们过黄泉河。”
　　一场谈话就这样在孟婆主导下，苏寐和净瞳的无声默许下，结束了。宣琤和尹泱被孟婆带进了三途司。
　　等到鬼差带着两人离开后，早就有点按捺不住的净瞳低声问孟婆，“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婆笑得非常开心，“当然是想知道，芳机到底将沈寞到底怎么了。还有，咱们冥君到底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是帮苏寐和还是帮芳机？以及，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打婆娑妖狱的主意。婆娑妖狱的稳定可是影响着整个三途司的稳定，我可不想处理任何的麻烦。”
　　说到底，难道不是她想看苏河被坑，以及想每天继续浑水摸鱼吗？一旦三途司乱了，那孟婆摆渡的工作也没那么安稳了。
　　不过，孟婆说得对，他也觉得三途司现在乱一乱，总比之后一直乱更好！寐寐肯定也不希望有人总来烦她小叔。
　　而且，也没有被别人暗中打着主意，却不回击的道理。宣琤和尹泱的到来，或许是个突破口。
　　净瞳抬头，朝苏寐笑了笑，苏寐看着他眼珠不停转着的样子，再次像连理枝一样轻轻抚上了他背脊上的皮毛。她不能插手小叔和芳机之间的感情，但沈寞既然失踪了，还有无言和撷云仍在暗中窥视着婆娑妖狱，那么，她现在就不能离开三途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