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继锋正传》白鹄林

20、悲惨身世

　　她很想了解他的身世，但她不想追问他，因为很多事都是水到渠成的。

　　元旦夜下雪了，早晨睁眼就感觉到了外面白晃晃的光。
　　这是元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
　　一出门，寒气逼人，满眼银妆素裹。爸爸已经把院子里大部分的雪扫成了堆，通向厕所的路上并无积雪。
　　她的计划并未因下雪而有所改变。在厕所蹲坑的时候，刺骨的寒气冻得屁股疼，浑身直打冷颤，可她想得却是今日的出行安排，想的都是见面后畅谈的场景。
　　饭后，她简单地对镜梳妆打扮了一下，感觉满意了便出门而去。妈妈已经发现了她周六外出的规律，本以为下了雪，她不会再去找同学了。
　　“你还要出去？”妈妈急吼吼地喊道。
　　“嗯。”她吓了一跳。
　　“这么冷的天气，路多滑，别出去了！”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两只湿手还在往下滴水。
　　“不行啊，约好了的。”
　　“有什么重要的事啊，非去不可？”
　　“也不是……但是得去啊……”她不擅长撒谎，所以撒谎时总会脸红心跳。
　　“你这孩子！”妈妈似在嗔怪，“那你去吧。小心点儿啊！”妈妈知道她的脾性，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雪并不太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迈着轻快的步伐，她轻车熟路地到了危立于萧瑟寒风中的破庐。
　　寒冬落雪酷阳照，
　　破庐薄裘阿哥貌。
　　轻风过处白沙舞，
　　醉卧君怀且莫笑。
　　“哥哥，元旦吃了点儿啥？”
　　跟他说这种家常套话，就像跟多年的老友拉家常一样。“哥哥”这个称呼，他已经习惯了，听着很受用。偶尔，他的心脏会忽悠一下子，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
　　“米饭，炒菜……其实，在我们老家，过元旦也是要吃年糕的。这边的人不讲究，也买不到那些原料，就作罢了。”
　　“可以吃饺子啊？”
　　“包饺子也挺麻烦的，他们都很忙，吃米饭比较省事。”
　　“早知道我给你带些饺子来……不好意思，你不吃猪肉哦！”
　　“呵呵……”
　　两人相视而笑，纯真的笑让这冷如冰窖的陋室温暖了不少。
　　聊着聊着，娉娉又把话题转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上。对面前这个温柔可爱的小妹妹，他已经没什么可隐藏的了。那些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秘密呼之欲出。他决定将那些淀入心海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她。
　　他边想边说，字斟句酌，娓娓道来——
　　“我的祖母和外公是亲姐弟俩，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是表兄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天长日久，暗生情愫，最终突破底线，走到了一起。两人的这种所谓的爱情，在如今被视为“不伦之恋”，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同。那时，国家对非法同居查得很严，两人只得设法偷拿了家里的户口簿登记结了婚，可结婚之后，只能在外租房住。在那个年代，两人本来就没什么文化，找个活儿干实在是不容易，生活十分拮据。83年，我出生了，我这个爱情结晶给他们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更多的是雪上加霜，因为要照顾孩子，家庭的经济来源就完全靠父亲一个人了。后来，我经常生病，易感冒，常闹肺炎，发育不良。再大点儿，我时常感到胸闷、胸痛、心慌、乏力，总喜欢蹲着。据母亲说，在我还吃奶的时候，就出现过紫绀、呛奶、憋气、抽搐甚至昏厥的症状，但一直都没认真对待，一来是没钱，二来是不懂，错过了及早治疗的良机。后来这些年，我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他们带我去了不少医院，吃了不少药，效果并不好。医生都建议做手术，可手术费对我们家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因为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现在病情加重了，即便做了手术，预后也不好，所以，现在一直在保守治疗。”
　　瞿纬的话还没讲完，娉娉已经眼圈发红，泪眼迷离了，及至讲完，已是泣不成声，浑身发抖。
　　瞿纬也是悲从中来，泪水涟涟。他看着俯首掩面痛哭的娉娉，双肩抽搐耸动，哭到变声变调，泪水从指缝中流淌出来，嘀嘀哒哒地摔落在炕席上，溅射开来，迸到了她的裤脚上。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可是他自己也情难自已，直觉得心慌气短，难受非常。他以手抚胸，用力地摩挲着，深呼吸，尽力想止住哽咽，恢复平静，却一时难以奏效。他看着她瘦削的双肩随着啜泣而颤抖，他的心也跟着一起颤抖。多好的姑娘，多善良的姑娘啊！没想到她会为了我的不幸而如此悲恸！我天命如此，回天无力，何德何能在人生尽头得遇此真性真情女子！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矣！
　　他竭力调整情绪，止住悲声，起身走到娉娉身边，抬手置于她的后背，触之如干柴的背传过来莫大的温暖。他的身体一震，如被雷击，想把手抬起来，可那只手像被巨大的吸力吸住了一般，抬之不动。他放弃了抬手的念头，索性加了点力，以期将自己身上的一些热量回传给她，回传给这个为一个将死之人痛哭流涕的神来之女。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凝滞了，他感觉到了自己和她的心跳声……
　　她突然扭转身体，松开掩面的双手，将头扎入他的胸怀，两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一张泪湿的脸贴在他的前胸，本已渐趋止息的悲声复又激烈起来。隔着厚厚的棉衣，他仍能感觉到她湿热的面庞的温度和湿度。她那因哭泣而竦动的散发着少女幽香的发丝就在眼前，那颗令他一度心旌摇曳的美颅就抵在他的胸前，触手可及。
　　他只看过很少几次电影电视。因为经常搬家，他们没有电视机，也没有钱去电影院或录像厅。他对男女之事的了解多来源于书本，如此场景，往往应该是紧紧相拥，甚至激情亲吻才对，可是，他不敢，他没有经验；他也不能，他不是登徒浪子。他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应该克己守心，不可轻易造次，害她终身。
　　斟酌许久，他将手移动到了她的后脑部位，按在了她柔软的头发上。他的手顺着发丝移动而下，头发的顺滑感令他张口哈气……感觉真好！这就是女人的头发？摸着这么舒服！他情不自禁地来回抚摸了很多遍，享受着此生至今最好的盛宴，这可比第一次吃妈妈买给他的方便面的感觉要好十倍；更比前年春节穿爸爸买给他的新衣服的感觉要好上百倍；他脑海中存留着的其它美好记忆，更不及此种感觉之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他闭上眼睛，手停下来，鼻之所及，如兰之馨，沁入心脾，荡气回肠，如入仙境，渐热的暖流通过掌心游走于全身，浑身舒畅，汗孔舒张，仿若要吸入更多的馨香……突然，他的手感觉到了动静，急忙睁眼，惊诧中看到一双迷离、忧伤、哀怨的泪眼，一张满布泪痕的玉面，两片微微开启似在嗷嗷待哺的朱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想做些什么，可是，有个声音却在警告他：不——可——以！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那方被黑乎乎的窗户纸包围着的玻璃窗。他每天都透过它观察外面那个视角狭窄的世界，绿叶或枯枝，飘雨或飞雪，燕子或麻雀，明亮或黑暗……还有土墙和屋顶……他突然很感谢上天，原谅了对他的不公平。
　　其实我还是幸运的，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它赐予我这双眼睛，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更让我有幸一睹如此美丽的容颜。如此有真情的美人能出现在我面前，实在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它是仁慈的，我之前憎恨他是不对的。相比那些先天失明失聪失语的残障而言，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因为我可以看，可以听，也可以交流，能看到如斯美人美貌，听她的燕语莺歌，与她倾心沟通。
　　得睹美人颜，
　　今生已无憾，
　　得此佳丽心，
　　何须再抱怨？
　　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她确实有些失望。她再次侧脸贴于瞿纬胸前，用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听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颗有病的心脏，这颗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竟也能发出如此有力的声音，若不了解内情，你绝听不出它与其它的心脏有何不同。她止住悲声，屏息凝神，静心聆听，有节奏的韵律震得她的心微微颤动。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要让这么好的哥哥遭此不幸？如若他无此恶疾，我必与他长相厮守，可是……
　　她想诅咒老天爷，可是，她从未骂过人，她一向视骂人为粗俗之举，绝不会因此而降低自己的人格。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她松开双臂，离开他的身体，坐直了，用小鱼际抹去眼泪，然后望向别处。目之所及，触目惊心的残椽破墙，令人心碎的一贫如洗。
　　回家的路上，踏着稍微融化的残雪，她的心比脚步还沉重，咯吱咯吱声扰得她心烦意乱，她飞起一脚，想踢飞那些讨厌的积雪，却用力过猛，一屁股蹾到了地上，痛得她“啊啊”直叫，眼泪都迸了出来。她四顾无人，方才安心地坐在地上缓劲。真倒霉！她在心里小声叨叨。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头顶飞过，似乎在嘲笑她摔了个屁股蹾。她冲着它们翻了个白眼儿，扬手作了个打的姿势。半晌，她努力挣扎着站起来，屁股还是痛得很。她又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瞿纬的事，想找一个对策，挽救他的生命。
　　“姐姐，你怎么了？”妹妹站在大门口大呼小叫，吓了她一跳。
　　她赶紧收回神，停止了揉屁股的动作。妹妹面带嘲讽，挤眉弄眼，一定是看到了她的丑态。
　　“没怎么啊，你干啥呢？”
　　“没干啥。你摔跤了？”
　　“没有！”
　　“那你揉屁股干啥？”
　　“你快走吧！”她走近妹妹，瞪了她一眼，作了个打她的手势。妹妹吱溜跑了。
　　“妈妈，妈妈，姐姐摔了屁股了？”妹妹边跑边喊，唯恐天下不知。
　　“你……别喊了！”娉娉又羞又气，加快脚步，想追上妹妹，可婷婷早一溜烟跑进屋里去了。
　　“你没事吧？”妈妈看着刚走进来的娉娉，十分关切地打量着她。
　　“没事，就她大题小作，只是摔了一下而已，不很正常吗？”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几步给妈妈看。
　　妈妈看她没事，放下心来，回头接着弄饭去了。
　　妹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朝她扮了个鬼脸。娉娉才不屑于理她，回自己屋去了。

　　他可怜如斯，我岂能置他的生死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