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渡》风逝百合

3、三渡，和风徐徐，撩芳心花语

　　世间事，若能选择忘却，便不会有那么多爱怨愁痴了。若柳自认豁达，可一旦触动了机关，那扇密门幽幽打开，苦痛散发着腐败的味道溢了出来，想躲也躲不掉。
　　春日清朗的午后，璧薰正哄着寨上的孩子们玩耍。竹蜻蜓的细竿从他修长的指间滑出，带着优美的旋转飞向空中。
　　若柳站在远处，看着他依旧噙着惯有的微笑。
　　曾经，也有一个男孩子，在每个午后，陪她玩竹蜻蜓。他对她说，他想飞翔，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付出生命……
　　第一眼见到璧薰，她就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细眉细眼，是那么的肖似“他”。但璧薰这样谦恭温柔，不象“他”傲气冲天。
　　“好了，快回去练功吧！不然王师傅会骂你们的哦！小心没晚饭吃！”璧薰好心地提醒这些贪玩的孩子。孩子们一个个很不情愿地低头离开。
　　“拿去，乖。”他从袖里掏出一包甜糕，递给他们，很满意地听到小孩们的欢呼声。
　　等孩子们走了，璧薰也离开了这个院子，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若柳这些天，十分轻闲。本来想和姐姐好好叙旧，可是桃影习惯了风月场的作息，不到过午是不会起床的。等她梳洗完毕，那位似乎很有空闲的昊天公子便会如期而至。即使是妹妹，若柳也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的柔情蜜意。幸好，她嘴甜懂事，很快便和山上的人熟络起来，特别是扫地的老伯和做饭的嬷嬷格外疼她，于是她就知道了很多关于寨子上的事。比如，打更的李力偷了两壶酒藏在床底下，巡逻队副队长和负责采买的唐三家的小娘子有一腿等等。
　　当然，也知道了这个山寨是韩珉的父亲所建，前几年老寨主去世，就由他继承了。昊天和璧薰是韩珉以前行走江湖时认识的朋友，后来被邀到寨上帮忙。昊天虽然懒散，但足智多谋，圆滑老练，为寨上出了不少主意；璧薰年纪轻轻就很善理财，而且处事周到，把寨上的内务财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本来那些元老对韩珉一上来便将大权交给外人很不服气，但是韩珉自知自己武功上乘却不善管理，而且他相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给予了他们全部的信任。他们也很争气，几桩大买卖做下来，让人不得不佩服。
　　“怎么在这发呆？太阳那么大，晒坏了脑袋可就更嫁不出去了！”
　　这样的坏嘴，除了韩珉那个讨厌的家伙，不做第二人想！若柳气鼓鼓回头，“谁说我嫁不出去！就算嫁不出去，大不了最后委屈点嫁给你，省得你到老也娶不到老婆怪丢人的！”
　　“这么大的姑娘，说这种话也不知羞！”他正色斥责，心里却忍不住一动。娶她，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提议。
　　“那你跟在这么个大姑娘后面，知不知羞呀？”
　　“说不定我们上辈子是对爱侣，所以这辈子就是冤家！”他渐渐有种跟她越来越纠缠不清的感觉了。
　　“有道理！”她歪着头想了想。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意见统一呢。
　　沉默良久，她说，“喂，你到底想把我们困多久？我想回家看我爹，这么多天了，他会急死的！”
　　“这你不用担心，已经给他送信了。说你陪桃影一起，到我们这来作客了。”
　　“什么？你送信了？那我爹有没有说什么？他怎么会放心我到贼窝作客啊？！”她声音立刻拔高。
　　“贼窝？呵呵，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大人也曾经来过这个‘贼窝’作过客吗？”他笑得狡诈。
　　“啊？我爹？我爹以前也来过？你……是不是你掳他来的？”
　　他晃了晃食指，“是知府大人自己不请自来的哦！”
　　若柳突然想到，爹刚到这里上任时，曾经调查过空妄山，可一直没见他想平剿这里。她还觉得奇怪呢，为什么放着这么一个山寨不管呢？原来，爹爹早就与韩珉他们接洽过了。看来，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吧，井水不犯河水。况且的确没听说空妄山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许，是她一直对他们有偏见吧。
　　“但是你为什么要囚禁我呢？”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太复杂，看得她有点害怕，不敢正视他，只得别过头去。
　　“我是在保护你。”

　　韩珉丢给了她一道闪电，继而又是数声惊雷。若柳难以想象事情竟是这样的。
　　韩珉的父亲韩瑶生人称“万里惊鸿”，也算是有名的侠士。十年前，应几位江湖好友相邀参加了剿灭烟影宫的行动。韩瑶生本与烟影宫没有任何瓜葛，只是听江湖传言烟影宫的种种恶行，基于江湖义气和正义感，毅然前往。但是，到了那里，情况，似乎变了……他看到的烟影宫，不是贼窝，也不是魔窟，超乎想象的美丽与雅致，他不相信，能建立这样一个家园的人会有残害苍生的心志。接着的景象，令他更为震撼。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士，一个个受不了诱惑，奸淫掳掠。韩瑶生那个时候，便知道自己错了……自认为的正义与侠情，反而被人利用，而且还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他想救人，可是势单力孤，而且烟影宫的人如惊弓之鸟，不再相信外人，在那样的混战之中，韩瑶生只能自保。
　　离开烟影宫之后，他退隐江湖，来到空妄山。空妄山，本不叫空妄。韩瑶生来了之后，建立了山寨，在此居住，将此山也改名为空妄山，以记自己“空留一世侠义名，妄言误事悔终生”。在这十年间，他培养了一批收罗消息的好手，只为探访当年烟影宫的幸存者。他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一拨人也在查访。那些人，便是刽子手。韩瑶生自知能力有限，如果真相由他公布，江湖人未必相信，毕竟那些刽子手中有很多威名远播之人，一个弄不好，只怕是惹祸上身。查访过程中，更是无比艰辛。线索本来就少，犹如大海捞针，又不能引起敌人的注意，免得更加暴露了幸存者的行踪，再加上这些遗孤在经历浩劫之后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了，很多时候，刚找到线索，却又一下子断了。
　　韩瑶生去世之时，嘱咐韩珉，无论如何，一定要继续下去，能救一个是一个。直至数月前，韩珉终于确定桃影与若柳的身份。他囚禁审讯若柳，不过是进一步确定若柳的身份，而且也是在试探她的能力。若柳还算是聪明机灵，经得起考验。对于桃影，昊天当初装成恩客去接近她，几次试探皆被她巧妙搪塞，圆滑老练，令人佩服。
　　桃影梳头的手，停住了，檀木梳子轻轻放下，转身看向若柳，眼神无情亦无恨。“你相信他吗？”
　　若柳被姐姐问愣了。相信？不相信？她们对人最基本的信任，早已随着烟影宫的覆灭而殁。这么多年来，她们只知道逃亡与隐藏。她们的命，是烟影宫三百多口人的凝聚。她们不能死！如今，有人主动来保护她们，反而令她们措手不及。
　　韩珉，能相信你吗？
　　“我信。”千回百转，若柳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桃影依旧是面无表情。“许多年前，江湖上有个剑文庄。庄主沈游喜好剑术，也附庸风雅。一次，他游历镜泽湖，拜访了烟影宫，也与我们的父亲结为好友。后来，他经常来宫中做客，与父亲成了莫逆之交。父亲少有知己，一旦遇到交心之人，必倾心以对。所以，给沈游看了许多宫中藏宝。父亲当初万万也没有想到，是自己引狼入室。沈游贪念大起，策划多年，终于成功煽动江湖义士剿灭烟影宫。宫内藏宝多数落入沈游之手。父亲临终长啸，也是在怨恨自己不该轻信小人吧。这些都是逃亡时闻人叔叔告诉我的。后来，我利用青楼消息灵通的便利，开始打探。才知道，这些年来追杀我们的，也大多是沈游指挥的手下。如今剑文庄已是江湖一大势力，更可以打着剿灭烟影余党的旗号，指挥武林人士为他效命。听了这些，你还愿意相信什么人吗？”
　　姐姐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若柳一时难以接受。至交的背叛，令烟影宫灭亡。父亲的心，想必比任何人都痛。连知己都会背叛，更何况是认识了还不到一月的人呢？
　　韩珉……
　　“你还信吗？”
　　“我……”若柳声音抖颤。她知道，姐姐不是和她作对，只是让她更加谨慎，不要轻信于人。“我……我还是信。”
　　“为什么？”
　　“我……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有好人。总有人，是善良的。沉冤，总会昭雪。我信韩珉，信他是好人。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杀气。”
　　桃影看着若柳盈着泪水的眼眸，不觉自己的眼眶也已湿润。这些年来，她已忘却人世间的美好，“人性本恶”似乎已成了她的信条。柳儿，她的妹妹，居然还是这样的善良与纯净，让她怎能不感动？
　　“好，你信，我就信。要死，姐姐陪你。”桃影俯身在若柳跟前，揽着她的头，泪水滑落面颊，“我们只有彼此了……”

　　韩珉没想到会在河边看到若柳。她就那样随意地坐在老树边，手中的柳枝随意拨弄着水流，若有所思。那样飘渺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易碎而又惹人怜惜。
　　他也坐下，看她还未有所动，便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坐着，吹着和风，沐着春阳，享受他们之间难得的平静，
　　若柳是在想着韩珉的事，却没想到他竟出现了。这不得不让她的心有些异样。对他的信任，超乎想象，仅是因为他的眼里没有杀气吗？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想和他吵架；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想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会无端端地念出他的名字……
　　她不敢再往下想。真相，往往最伤人……
　　她怯懦了……
　　失败，便是心碎；心碎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过她手中的柳枝，站起身。她不解地望向他。
　　他笑，手腕一转，柳枝掷出，擦着水面滑行，水面上划出一道印痕，沿着印痕的两边散开道道涟漪。柳枝不断前行，印痕也在前行，后面的却渐渐合上。
　　若柳眼露兴奋，“好美！比打水漂还好玩！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呀。只要加一点点内力就可以了。”他说得轻松。
　　“内力啊……我没有……”若柳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什么？”韩珉一愣，一把拉过若柳的手腕，果然，脉象显示她果然一点内力都没有。他本以为她是花拳秀腿，就算再不济，好歹也应该会一点，没想到她竟然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实在太危险了！他想想都觉得后怕，她的处境这么危险，居然还敢不学武功！“为什么不会？”他有些生气，气她的大意。
　　“我学过呀，可是学不会。那些师傅都说，我资质太差……”若柳嘟起小嘴。
　　“你资质差？怎么可能？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你聪明的姑娘了！”
　　“真的？”她绽开美丽的笑颜，这一笑，如香花吐芳，如雪霁初晴。他似乎理解当初有人说她“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了。她的美，不是乍见的惊艳，而是细水长流的清雅。
　　“当然是真的。”他随着她笑。
　　若柳一愣，韩珉笑了？不是讽刺的笑，而是真心的。“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虽然还比不上璧薰，但是也还不错啦。”
　　韩珉微微一镇，璧薰……对啊，似乎若柳很喜欢和璧薰在一起，难道他们……韩珉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说不定，等你回家，施大人会多了个乘龙快婿。放心，空妄山会准备一份贵重的聘礼。”
　　他的话，不由得又变得讥讽。他们之间难得不吵架……但似乎，又被他毁了……
　　“你说什么？什么乘龙快婿？”若柳不置信地看着韩珉，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认为她和璧薰吗？“你……”她气得发抖……一甩袖子，扭头就跑。
　　她不是要逃，只是怕被他看到……她的……眼泪……
　　委屈的，眼泪……
　　不敢说出的心意，怕失败。没想到竟被误会，她真的很讨厌吗？他很想把她推给别人吗？
　　月上柳梢。
　　若柳一个人在山中小路上闲逛，睡不着……
　　迎面走来一人，是刚刚办完公事的韩珉。
　　他们几乎同时把头别开，当作没有看到对方。
　　越走越近，依旧没有打招呼。
　　韩珉，在挣扎……他从来没有这样心不在焉过，整晚都没看进去一个字，练功也练得乱七八糟。全是因为她，因为她，跑开的背影，那么让人想追过去，搂在怀中，呵疼……
　　“这么晚，别乱跑。”他终于还是说了。他是男人嘛，不能这么小气。他这么宽慰自己。
　　“用你管！”她赌气。
　　“我是关心你！”他几乎用吼了出来，吓得她一怔。
　　“关……关心我？”她怯怯开口。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有些事，似乎已经瞒不住，薄薄的一层纸，几乎一捅就破……
　　“对，关心你。”他低低地承认。
　　谁也没有再深谈什么，他们都在犹豫。对方的心，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突然，若柳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啊！”她脸红。
　　韩珉笑出声。若柳的脸更红，“讨厌！不许笑！”
　　“咕噜”，又是一声。若柳一愣，不是她的呀，难道……
　　“哈哈！你也……”她大笑。
　　他们晚上都赌气没吃什么东西，难怪现在要饿了。
　　“不知道现在厨房还有没有吃的。”既然都饿了，不如就一起吃个饭。
　　“没关系，我知道哪里有吃的！”若柳笑得坏坏的，“唐大婶给他儿子留了红枣馅糕、京华火腿、九香酱菜，就藏在水缸后面！”
　　“给唐三留的？他们采买快回来了吧。我们吃了，唐大婶会不会……”
　　“没关系啦，大不了明天我再给她放些别的。”
　　狭窄的厨房里，传来阵阵笑声。再简单的食物，也甘之如饴。
　　幸福，其实很简单，也很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