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谢》别鹿

2、枫行【修】

　　这是一片相当浓密茂盛的枫林，层层叠叠的枫叶遮挡视线，叫人看不清人影。是以，当那抹墨色突然闪现时，温肃只来得及背过身，躲在了一棵粗大的枫树后。
　　他并没有发现温肃，而是脚步不停地向密林深处行去。

　　温肃悄悄打量这人。
　　果然如雷所说，一身皂黑，背影挺拔干练，就是有几分瘦削，平白添了抹锐气。身为万里无一的顶尖器灵，他比起琴来，倒更像一把刀，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温肃不自觉地皱眉。

　　忽然，那人不知为什么，回了一下头。
　　虽然蒙着面，却看得出侧颜轮廓分明。唯一露出的眼睛是一双相当吸睛的桃花眼，仿佛会闪光，好看极了。
　　就这一眼，以温润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而著称的温大人如遭雷击。
　　直到那人消失在密林中，温肃都没回过神来。

　　果然，是故人啊……

　　野怒，原身野怒鸿纹琴。长春扶桑木为琴身，雪域蚕丝为琴弦，曾为伯牙琴，精变时间不详。1999年成灵于东海，性乖戾，擅绞杀，动天下，东海精灵莫不听其令。2016年蛰于长岭，后隐。
　　这段文字出自万生司藏书阁中的《琴语抄》，看过不知多少遍的文献无需加载便呈现在了脑海中。
　　东洋的神秘琴灵……竟然是野怒。
　　战国伯牙的名琴野怒。
　　万生司的长岭守境人野怒。
　　那个自失踪后，令他苦苦找寻八年，碧落黄泉遍寻不得的野怒。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也别问他为什么这样肯定。
　　野怒的易容，从来逃不过温肃的眼睛。

　　一片赤色硝烟中，黑衣人影是那么显眼，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和那如冷泉般好听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那双眼睛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的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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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途城的檐下灯火，那人一头虚汗，瞳孔好半天才对准了焦，勾出一抹虚弱的笑：“温长官啊……”

　　长岭无数次的屠魔现场，那人清亮的眸子扫过人间百态，一拉兜帽，消失在人群中。

　　白山黑水的孤岩上，那人眉目妖冶，罪印绽放于眼尾：“温长官，您此番，是除魔呢，还是卫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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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不上有多么相熟，即使是他做长岭守境人的那十几年，他们的交际也少的可怜。能够共有的记忆更是吉光片羽，不知是本来无缘，还是谁在刻意躲着谁。
　　可一旦交锋，都是刻骨铭心。

　　“温长官，”记忆里谁的声音变得渺远，好像隔着长岭不散的雾，“你来做什么？”

　　“……我来见你。”

　　温肃突然没有了跟上那人的勇气。
　　他做不到上前，做不到用枪指着他，也做不到像一个万生司长官那样逼问他：此来枫境，意欲何为。

　　八年前自己没有留住他，八年后，他和北和家族一同出现。
　　报应吧。

　　他一把按住耳麦，近乎失态地靠在枫树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长官……”
　　那夹杂着耳麦微微电流的声音仿佛还在回响，惹人心底一片酥麻。
　　“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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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对！不是耳麦！
　　温肃猛地警醒，手中春秋箫寒芒一闪。

　　他猛地瞬移了位置，果然，下一秒，自己原来的位置就出现了一个黑衣青年。

　　野怒疑惑地皱了一下眉。
　　刚刚，这里绝对有人。
　　嗯……还挺警醒的。
　　速度这方面，能快过他的人可不多。

　　他低头看了眼脚底的泥土，笑了。
　　“是万生司的温肃长官吧？”

　　他捻着一种吊儿郎当的语气，抱臂靠在树身上：“我知道你还在。”
　　他冲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枫林歪头，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放心，我没有恶意。”

　　温肃：“……”

　　就听他又道：“当然啦，就算有恶意你们也没办法——就像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一样。”
　　他露出一颗小虎牙。
　　“只是提前打个招呼，”他的目光好巧不巧地落到了温肃藏身的方位，弯成一个可爱的月牙，“下次见面时，多多关照啊。”

　　温肃心里一片麻木。
　　第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不是装得的话……这个人不记得自己了。
　　第二，哪有什么下次见面……还是，别再撞进万生司的地盘儿了。

　　*

　　“刚刚……就是万生司的人？”
　　和服少女静静从枫林后转出，齐耳短发，眸光沉静。

　　蓝色狩衣的青年冷哼一声：“气数将尽。”
　　北和绘夜没有应和哥哥的话，只是皱了皱眉。
　　她有着一双很不寻常的浅樱色眸子，给人的感觉相当空灵，那种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就像她明明在看你，可目光中好像有你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离他们几丈远的黑衣青年抱臂倚在树身上，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北和兄妹早已习惯他的游离，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在谈话的间隙，还是会不时瞟他几眼。
　　这个连爷爷都有所忌惮的人……

　　北和滕春瞟青年一眼，再冲妹妹努努嘴，用眼神示意：你去。
　　北和绘夜翻了个白眼，干脆扭过头：你怎么不去？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北和滕春开口。
　　“朔野君，刚刚那个雷鸟，听说是万生司的重要人物，为什么不留下他？”

　　青年懒懒地掀起眼皮，嗤笑一声：“你们不是想让我进入万生司？”
　　北和滕春：“啊……”
　　“提前得罪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北和滕春：“可是……”
　　青年站直身体：“我该走了。”
　　北和滕春赔笑：“朔野君，那东海开海——”
　　“我没有忘记和你们的协定，”那人声音凉凉的，“你们，也别忘了我的条件。”

　　*
　　温肃离开枫境后，并没有直接回万生司。
　　他接到了佛景山守境人的传音。

　　于是，月黑风高夜，温肃立在了佛景山那所破庙前的大榕树下，把玩着春秋箫等人。
　　清冷的月光透过枝丫轻柔地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明明是很现代的打扮，却好像遗世独立，清冷无双。
　　然后他一个动作破坏了这种古风美男既视感——他抬腕看了看表。
　　一般来讲，就算是守境人，也不会让长官这么等着的。
　　出什么事了？

　　这时，一声轻轻的猫叫传来，温肃抬头，就见密林中一只玳瑁色的山猫跃出，胡须与耳廓呈银白，矫健漂亮。
　　佛景山守境人名叫斑岚，原身是普陀寺的一只山猫。
　　斑岚化为人形，俯首恭敬行礼：“温长官。”

　　温肃将玉箫背在身后，轻轻挑了挑眉：“斑岚大人，佛景山地界最近怨气滋生有些快啊。”
　　他语气不急不缓，既没有疾言厉色地催逼，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他好像只是闲聊般起了个话头，等着对方解释一般。

　　斑岚低下了头。
　　佛景山为辉澜十郡之一，是灵界最重要的灵气阵眼埋藏处之一。向来是灵气最旺，怨气也最旺。
　　简而言之，辉澜十郡的器物走兽最容易成精。
　　一般而言，阴阳平衡，邪不胜正，恶灵暴动毕竟是罕见现象。但最近佛景山地界连续三次怨灵暴动，着实不正常，也无怪惊动万生司的最高层春秋箫温肃了。

　　斑岚脑门见汗，禀道：“长官，我也不知最近是受何物影响，怨气滋生不受我等控制……”

　　“既然不受控制，为何不上报？”

　　斑岚愣住，猛然抬头：“上报？自第一次怨灵暴动，我佛景山就上报了有关情况，至今已递过三次支援申请！长官……莫不是没有收到？”

　　温肃眉头一皱，瞬间便联想到了斑岚刚刚不同寻常的迟到。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都会解释一下，而斑岚……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只有一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迟到了。

　　温肃神情严肃起来：“斑岚，对表。”

　　万生司的对表，相当于测算时空重合度。
　　简而言之，他要确定自己和斑岚是否在同一时空。

　　对表，没有任何异常。

　　刚刚的迟到似乎只能解释为时空延迟，温肃皱了皱眉，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他决定，过几天去藏书阁弄清一些问题。

　　他思索了一下，片刻后点头：“知道了。你的手下可有折损？”

　　斑岚摇头，惭愧道：“只是找不到灵气异常的原因。”

　　“没事了，最近多注意警戒，有不对劲随时传音联系我，不用走审批流程。”温肃嘱咐道：“此事不同寻常，我去查查。”

　　*
　　和斑岚交换完信息，温肃又马不停蹄赶回了枫城，顺带收获了各地的加急文件。
　　所有的不安预想好像都一步步成了真，他的手机从出了佛景山以来，就几乎没有消停过。

　　枫城市中心广场上，巨型摩天轮在夜幕降临之际燃起银白的光晕，像一只巨大的银色眼睛。温肃一手拎着枝城急汇过来的文件，一手按着不消停的电话站在摩天轮前喷水池边：“喂？对，这里是万生司……怨灵暴动伤亡情况……”

　　“玉台的那批已入档，调三队过去……”

　　好容易打完了这一通，温肃刚放下手中电话，就听它又“叮铃铃”响起来。

　　“喂？”
　　“……”电话突然挂断，温肃似有所感，抬眸望向对面的街道。
　　华灯下，对面的青年微笑着晃了晃手机，见温肃看过来，便不紧不慢地抬步朝他走来。
　　青年身材修长，披一件墨绿色外套，银边眼镜遮住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人畜无害。
　　“万生司？我是朔野。”

　　温肃：“……”
　　好，他现在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在枫林说“下次见面时，多多关照”了。
　　敢情从那时这人就已经准备好要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