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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梦 ...

  •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到齐名,也许是完全无用的一根稻草。在漆黑的通往山下的公路里,我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曾经我以为,阿齐是没有恒心的少爷,其风是那个能给我信心的人。如今这一切,是否恰好倒了过来?

      阿齐伸过手来,放在我的手上。我没有拒绝。我甚至忍不住把头靠到了他肩上。但当他靠近想要吻我的时候,我突然清醒,在他的唇触到我的那一刹那收回了自己的热情。

      “阿齐……对不起,我不去你家了,把我在中环放下就好。”

      他甚是不解:“小郁……你不爱我了,是么?可那个人那样对你,你还要……”

      “与他无关,阿齐。你看,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可是选择了,就无权更改。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我想,你不再是我的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向车外。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上一次分手时,我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原来,不光是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我也选择了自己的生活。

      而这一次,是生活抛弃了我。如轮回一样重新回到酒店,我连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与之前努力想找回那一段记忆不同,我如今是如此希望我永远找不回那些东西。我不敢去想去其风的过去,更不敢想当年的我在方家是什么样子。方伯的脸,去世的父亲的脸,临终的母亲的脸,这些事情越清晰,我就越痛苦。

      我去找到林医师,跟他说说我的现状。我告诉他,别人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却不愿意找回我的记忆。得到的答复是,如果我不让那些失去的记忆重生,我可能不需要重复体验那些痛苦,但我现在的记忆也可能越来越糟,如上次不认识已经去过的诊所般的事情会重复发生。

      “没有智慧和想象力,我们便不是人类,而没有记忆,我们会连高等动物都不是。记忆是人类,最重要的能力。”林医师说。是的,我,在与日俱增地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如同亲历我的身体在我眼前一点点腐烂的感觉。可是我宁愿要□□的腐烂,也不愿精神的创伤。

      但事与愿违。

      该死,忘了停机了。这是我看到来电号码的第一反应。我没有接,直接关了机。再次打开的时候,有一通留言。

      “郁,我没有希望你愿意再见到我。但是有些话,我忍不住要说。我有一点东西,放在爸爸的墓前。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听。”

      那是个早春,寒流已经过去,南国的迎春花已经冒了点头。我按照他的地址,来到了记忆中不存在的那个父亲的墓园。这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坟场,已经被远处的高楼住宅区重重包围。奇怪的是,那是一个独墓,并没有与他的任何一位夫人合葬。

      我久久凝视着碑上的照片,努力回想,我的的梦里是否出现过这样的脸庞。然后,我找到了那个用防水布包着的录音带。

      在酒店的夜晚,我按下了播放键。沙沙的走带声,彷佛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弟弟,是在十五年前。他跟着二娘进家门的那天,刚过完十岁生日。他像只小猫,眼睛张得大大地,像一个童话里的玩偶。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要你的糖!’”

      我惊慌失措地按下停止键。不是因为那个从小就熟悉的声音,而是因为那声音彷佛记忆机器一样,在我眼前展开了那一天的画面。大幕拉开,记忆的洪水滚滚而来。我彷佛看见,自己牵着母亲的手,走进这个家门;也彷佛听见,十岁的我对抓了一把甜点给自己的其风说:“我不要你的糖!”

      “他从小没有父亲在旁边,显得孤独而倔强。他不理会这里的任何人,常常一个人在园子里逛。我看着他一点点长高长大,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眉眼间一天一天更加显得忧郁而疏离。下人都不喜欢他,说小少爷太独。然而,我却在那双忧郁的眼睛里,发现了寂寞和恐惧。他也只是一个孩子,来到这里,离开自己熟稔的世界,学着做一个少爷。他的孤独和恐惧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想要保护的感觉。”

      我成了这座深宅里的过客。它不是我的家,即使我是这家主人名正言顺的儿子。我的母亲也不是主人,主人是那个我必须叫“母亲”的女人和她比我大八岁的儿子。我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想要回去我的小屋,躲起来,不让人找到。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学会讨父亲的欢喜,学会跟下人熟练地发号施令。直到好久之后的一天,香港刮台风,电闪雷鸣,狂风把山上的房子彷佛吹得摇摇欲坠,像世界末日一般。我在一个无人的屋子里发现他时,他一个人蜷在屋角瑟瑟发抖,那一刻,我明白,他看起来那么张扬那么倔强,其实是被外面的世界伤害过的后遗症。

      “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世界上没有魔鬼,只要你勇敢。正如面前的空衣橱,你以为里面有鬼,但如果你下狠心走到前面把衣橱打开,就会发现里面只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父亲的高高在上,母亲的冷漠与不屑,都让我在家里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我很快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在大家庭里生存,可我与生俱来的孤独,似乎只有他能看见。我记得那个衣橱的比喻,他让那个书房侧面的小屋,变成了我们童年的乐园。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起来。在这个家里,我是唯一与他走得近的人,甚至比他整日酗酒的母亲还要亲近。我们一起在园子里抓蟋蟀,弄得满身泥土,好容易静下来的时候,方伯会教我们种五角梅,可惜,没有一棵种活。”

      那是最好的时候。悠扬记忆间,香江的夜晚波光粼粼。我们吹着夏夜的风,信步在太平道上。其风牵着我的手,聊天聊到九天之外,长堤灯光蓦然华灿,也比不上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眼里的星光。

      “大家都说其郁是我的小跟班,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才是跟着他的那个人。他想要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我就能给他弄来;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得愈来愈像他那个美丽的母亲,我告诉自己,他是你弟弟,你关心他照顾他是没有错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心里,已经对他有别样的感情。”

      我对他,是百分之百信任的。因为我知道,我要的一切,他都会给我。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宠我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我的人。

      “有年夏天我们天天去到山下的海里游泳,他缠着我教他冲浪,我们常一起在低潮的时候,在沙滩上看远处的落日。那时候,他的眼睛中才会有短暂的快乐光芒。我看着他,默默想,如果能让他忘记不幸的童年,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一天我教他冲浪的时候,两人玩得太开心,没注意到已经涨潮。等我们终于发现浪来了开始paddle的时候,已经无法向前走。大浪把我们向后拉,板子就被从后到前掀翻,眼看着我们就要被卷入浪底。他一把把我推开,我被推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却被浪卷走。那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在他的心中,也早已对我依赖看重。”

      那次的汹涌波浪,吹开了我心里的涟漪。在把他推开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是高兴的。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他,那个在暴雨中抱住的男孩子,那个牵着我信步香江夜色的男人,那个被我缠得满脸不耐烦却对我百依百顺的男人。

      “狂喜和恐惧同时涌来。在以为要找不到他的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兄弟之间的感情。我对他的喜欢和欲望已经无可阻挡,我情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只希望换他回来。

      “当他被救上来之后,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疯狂地亲吻他,告诉他我爱他。在他脸上的红晕和眼睛里的水光时,我明白他对我的感情也是养的。后来,他不再叫我哥哥,而是叫我其风。我想,我们俩人之间,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愿再叫他哥哥,因为我不愿意他再做我的兄长。我们之间的是爱情而不是亲情,是那种甜到腻死你苦到杀死你的感情。我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欢作乐,品尝这禁忌的、珍贵的初恋。他是我的情人,一个眼神,一个偷吻,都能给我飞到云霄之外的快乐。

      “那几年的生活,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一面帮助父亲学习家里的生意,一面享受着我们不为人知的爱情。嘉德的拍卖展室,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他流连于那些精美的文物,告诉我它们背后的故事。我一边亲吻他,一边告诉他,只要你喜欢,将来这些全都是你的。”

      我爱上了他,也爱上了这个深深的宅院。因为他,我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父亲和母亲对我已经不再构成阴影,因为我的生活里有他。他跟我说,只要我喜欢,方家的一切,包括我的一切,都可以是我的。我回吻他,喃喃自语似的在他耳边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个铺子,和你。”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其郁就即将满十八岁。他一天天长大,家族纷争的阴影在方家就一天一天地浓厚起来。父亲的慢性病,不过拖一日是一日。我母亲的娘家和二娘都恐怕自己地位不保,本来关系就不合,这次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更让人头大的是,我们的关系被母亲发现了。我们一直以为隐瞒得很好,此时才发现,我对他的爱成了母亲手里的一步棋。

      “我母亲威胁我,要么把他赶走,要么她就告诉父亲我们的关系。他母亲那边,显然是给了他同样的压力。我们之间的战争,变得不可避免。

      “好日子过去了,在母亲家族的压力下,我们的争吵和误会越来越多。我以为他会与我一起并肩面对,没想到最先放弃的,竟然是他。那天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像献祭般地,把自己的身体给了我。我进入他时,他说,请让我赢一次。我第一次占有了他,那夜我们疯狂至天明。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具年轻完美的身体在我的身下,恣意承欢的样子。”

      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走进他的卧室时,记得如水银般的月光泻了一地。我走到他面前,脱下睡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要的一切,他都会给。我无法承受母亲给我的交代。其风,请原谅我对所做的,因为我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复生的路。在我走上这条路之前,请让我最后为你做我能做的。我像齐名一样放弃了自己的初恋,只为那耀眼的权力。

      是的,背叛的那个人不是其风,而是我!

      “我为他的放弃而心伤,但我失去的不是全部。我说过,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但给出去的同时,也是我们决裂的时候。我交出了继承权,暂时离开了方家。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没有外部势力的支持,二太太一系根本无法掌握方家的大权。当父亲的堂弟,我们的堂叔方榭突然介入时,才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榭为了取得父亲的信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二太曾经与别的男人有奸情的证据。看着父亲把二太扫地出门,我出于某种心理,没有阻止。”

      我的母亲,方鼎的二太被堂叔出其不意地夺权,终于被扫地出门。而我更惨,在校门口撞我的车,是方榭的人。

      “我不愿跟其郁争,但我要跟方榭争。家族中的利益争斗,永远是血雨腥风。我们之间的争斗,让弥留之间的父亲震怒吐血,毫无回天之力。我必须找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不止是产业,更是因为家产而动荡的人心。其郁,如果方家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我就没有再见你的一天。

      “父亲在弥留之际修改了遗嘱,抹掉了方榭的名字。我拿回了家产,然而,我再也找不到他。被我逼得走投无路的方榭自杀,并没有给留下任何线索。我给打听到的地址写信,得到的永远是查无此人的退信。我甚至怀疑他们换了身份,因为在原来的学校、住所,哪里都没有他。在我的生活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我努力抓住,却逐渐淡去的影子。我年复一年地往那个地址写信,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看到,可以明白我所想,可以回来找我。

      我对他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有不甘,有愧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感情都被思念和不舍替代。这些信,渐渐地变成了一些自言自语。当我翻开之前的信,我也为自己的执着而发笑。但我没有办法停止,我把它们保存起来,放在我第一次搂住他的那个空屋子里。其郁,当年你被赶走的时候我没有保护你,这是否我的报应?”

      一场车祸,让我有了一个可以忘记的理由。我忘记了作为方家二少爷的自己,忘记了放弃其风而变得自责的自己。我忘记了过去,塑造了一个新的自己,安静敏感,认真读书的平凡孩子。我继续着自己的学生生活,却在大学挑选了艺术史作为专业,不知道是否也是冥冥中的命数?

      “接下来的五年,我除了工作,再无其他可做。我眼看着方家起高楼宴宾客,直到方家在港岛根基深栽,那个夺去我所有感情的人也无声无息。当我再次看到他,我才发现,我的爱人,早已经脱胎换骨。他出现在齐氏,是个温文忧郁的青年。多少次我想上前,问一声你还认得我吗,但却发现,他遭遇了车祸,抹平了记忆,我和方家,已经不存在于他的过去。我看着他和齐名的相爱,他住进齐宅,他为齐氏出力,我恨得牙痒,却无法让他再走近我。

      “直到他从方家出来,我才有机会接近他。我找到薇薇安,让她务必要把其郁弄来嘉德,又告诉方伯,要他住回原来的屋子。我甚至不惜动用重金让齐氏崩盘,只因复仇他欠我其郁的五年。我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设了这个局,让他重新爱上我。”

      是的,我爱上了齐名,我进入了齐氏。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有目光在背后注视着我,就像嘉德办公室的落地镜一样。直到我那一天不可避免地遇见其风,香烟的火光一闪一闪,我又重新回到这场命运之中。

      “我成功了。他爱上了我,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在他的眼中我看不到过去,我无法让他再信任我。我不想要沉重的家业,我只想要他。我受不了他还在意别人,我们关系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于是我希望,可以有一个机会让我把方氏不动声色地还给他。我找来黎律师,跟他商量一个办法。他建议,我从嘉德开始。在最后的文件上,我签了字。

      “原本我打算把方氏逐渐让渡给他之后,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疯狂地按着播放键,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他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没有他后来的计划,没有他对我的只言片语。这些话他甚至不是在对我所说,而是一些片段,一些回忆,一些自言自语。

      而我呢?我已经想起了所有的事情,那些事情在我面前,清楚得如同发生在昨日。故事的原本,不是他伤害了我,而是我背叛了他。我想抹去的,不是自己受的伤,而是我给别人的伤。我只是个自私的私生子,为了得到遗产,伤害了他,而又由于愧疚,选择了忘记。

      我要忘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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