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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前尘 ...

  •   那天直到天黑,其风都没有回来。

      而我坐在椅子里很久,看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变暗。

      我不能思考,就像我不能呼吸一样。原来,我是方其郁,而不是叶郁。但这个消息给我的打击,远没有我知道其风对我做的一切深远。

      我望着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渐亮,华灯初上。香港,永远是爱人造的浮华多于自然的美丽。整个香港彷佛忘记了冬日的寒冷,红男绿女融化在这温暖的歌舞升平中。这就是我结识其风的红尘万丈。

      我要离开。

      我把所有的个人物品拢好放到箱子中,把桌面打理得一尘不染,上面放着那份卷宗。在黄色的牛皮纸袋上,我放上了自己的辞职信。我穿好风衣,抱着纸箱出了门。这是我曾经以为是归宿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我的宿命。

      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平时只是点头而过的方伯。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安静,专业得让租户几乎注意不到他,而今天我特意找他,他一见我申请,大概就知我心里已然了然。

      我客气地让他坐下,直截了当:“方伯,你认识我多久?”

      方伯一见我这样,眼里有喜忧不定的神色。他端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又看定我,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良久,他说:“二少爷,你终于找回来了。”

      我心里已知大概,但饶是这样,我还是几乎坐不稳。最后的一点希望,在方伯说出这句话时灰飞烟灭。我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示意他说下去。

      他思考了一下,彷佛是在想如何给我讲这个故事来的妥当。然后他开口:“二少爷,我认识你,是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你和你母亲进门的时候,瘦得就像一只小猫崽。你母亲那时是大世界歌厅的红牌,因为有了你,太老爷才让你们母子俩进门。”

      “那时候,你谁都不理会,好像跟这屋子的人都有深仇大恨似的。只有大少爷亲近你,老逗你玩,渐渐地,你便也只跟他在一处。你身体瘦弱,性格却倔得要命,我们做下人的,都说这孩子不好惹。可偏偏只有大少爷压得住你。你们俩天天玩,大少爷宠你,下人便没一个敢欺负你。”

      “你们俩天天在一起玩闹,你就跟他小跟班似的。大少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比你大八岁,最好的年纪。我眼看着你们一天比一天更好,眼看着你们如胶似膝,眼看着他眼里的心思,一点一点藏不住。我知道他做事,那是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东西,除非他自己改变,否则没有人可以说服。”

      他说到这里,看着我,眼神中似要确定我理解他的意思。我心里风起云涌,问:“我们……我们之间……”

      “你们的心思,除了你们自己,那是再没有外人会看不出来的。大太太知道,不说而已。”

      “那时候,大约是你十七、八岁吧,你母亲和大太太天天闹。那阵子这家里,可真是鸡飞狗跳,终日不宁。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闪烁其词,“老爷让你和母亲走。”

      “我和其风争?……他把我赶走?”

      方管家的眼睛眯起来:“二少爷啊,我带了你十几年,你和大少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是你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你小时候像豹子,张扬在外,可是那颗心呢,就像水晶一样,一下就能看个通透。你的心都在大少爷身上,可是大少爷呢,”他顿了顿,“他到底怎么想的,没人能懂。他对你好,谁都看得出来,可是除了你他心里有没有其他的东西,谁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

      “中间有几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总之大少爷当了家。你母亲带着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走的那天,大少爷在楼上没有出来,说猜不透他心思吧,他在窗帘背后悄悄看你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本来留了一间屋给你们母子,但你母亲也不住在那里。”

      “后来听说,你们似乎是住到别的地方,什么都改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找过,总之你和这个家,是完全断了关系。”

      “老爷去世前,不知道为什么改了遗嘱,要大少爷找你。老爷去世后,大少爷也搬出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看房子。几个月前,大少爷突然找我,说找到你了,想让你住过来,可是你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谁都不认识……”

      我听到这里,上楼取出那个青花瓷瓶,摆在方伯面前。“这个瓶子,是谁的东西?”

      方伯仿佛早料到我会问他这个。“二少爷,我知道这个东西。这个瓶子,和楼上的另外一个,原本是一对。这是方家的家传,你和大少爷出世的时候,老爷分别送了一个。这个瓶子上的图案,本就是寓意‘母子平安,阖家吉祥’之义,象征家庭和美的。你手里的这个,本来一直跟着你母亲,后来你们搬出去,也就没有了下文。”

      难怪我对这个瓶子这么熟悉。原来它曾在母亲的手中,伴随我成长,也伴随我和那个应该是兄长的人的少年心事。

      倔强的母亲拒不收父亲的赡养费,这个瓶子,应该是变卖走了的。

      而他又不知从何处辗转收购回来,送还给我。他是否,对我还怀着当年的感情?

      如果有,为什么又对我隐瞒大部分的遗产,只留给我一个并非主要业务的嘉德?出于同情么?

      我竟然错得如此离谱。从我进入嘉德,到第一次在舞会上见到他,到相熟,到生日,原来都只是一个局吧。我原来,只是一个方家的弃子。我应该姓方,母亲却让我改姓她的姓,为的是一辈子再与方家人无关;然而我还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注定与我的兄长和情人纠缠不清。

      然而我已经什么都忘记。此时我面前的方伯,只怕对我的了解还多一些。在我的所有记忆中,都只有车祸之后我,错忆之后的我,那是我给自己重新建立起来的一个新叶郁,与方家无关,与其风无关。

      我上楼,再次把我所有的东西打包。——还是那些衣服,只是多了些时间和感情的记忆。我走进书房,在多宝阁前站定,默默注视那两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瓶。——那些东西,代表的是一个过去的我,一个被情人背叛的我,一个年少倔强的我。我的手放在瓶子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拿走。

      方伯眼中的神色是矛盾和感慨,但他没有拦我。他也不愿我再和方其风继续下去,相信任何人在知道这个故事之后,都不会舍得看我再被背叛一次的吧?

      要离开了。这美丽的港岛,这灯火明灭的红尘万丈。我和齐名结识于这红尘万丈中。我和其风也结识于这红尘万丈中。我以为自己能找到最后的归宿,却不幸连这个园子也是梦一场。

      我拎着衣箱,竖起风衣的领子,走出客厅。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我看见有人在外面等我。

      是其风。我的兄长。我的情人。我曾经痴迷纠缠,也曾经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有千言万语在我心中,我却不愿再和这个人开一次口。眼睛看着他,我拨通了齐名的电话。“阿齐,麻烦你,来接我。”我看得到他眼里的火花,却却不再有复仇的快感。我与他擦身而过,准备离开,却听他低低唤我:“郁。”

      我不禁一滞。在这一瞬,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我风衣下提着衣箱的那只手。

      我缓缓开口:“大少爷,你瞒我欺我,不就要看着我走,你好独占方家吗?如今你心愿达成,还有什么可说的?”语气中并不是讽刺,而是辛酸。天知道,即使那个叫方鼎的人把整个方家送我,我也不会看一眼。而我唯一重视的那个人,却愿意为了这份家业,设下如此周密的一个局,让我重蹈覆辙。

      他并不避开我的眼神:“郁,你可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

      “不,我不愿意。”在清冷的寒风中,我与他,终是擦肩而过。

      风衣擦过他雪白的衬衫,我才看清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应该是知道消息立即来找我,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吧。我走出花园,听见他绝望地喊我的名字“其郁!”我却再没有回头。

      其风,你知道么。我说不愿意,是因为我怕听了,就再也走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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