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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李秋笙!”
      粗粝的声音像是嗓子里卡了口黏痰,很明显后面这声不是我叫的,却让我整个人愣在原地。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和弯曲的脊背,双手背在身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土坡,女人这时候直起腰,把手上的手套摘了塞进裤兜,捞过地上大桶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往下灌,显然是渴极了。
      我在这样的场景下愣了足足半分多钟,脚步不听使唤地走过去,停在男人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我如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多少次在梦中也曾见过,当初会哭着喊我阿莹的女孩,如今已变成另一副面孔。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刻在心底蔓延,我颤抖地开口,竟不自觉带了几分哭腔:“秋笙,我是阿莹…”
      你怎么会在这。
      你这些年去哪了。
      ……
      一箩筐的问题此刻像潮水般涌出,涌到嘴边,我却一个也问不出,牵住秋笙的手,没管男人后面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越过棒秸秆,转过头,发现秋笙的脸上蓄满泪水:“阿莹,我不是故意不等你的……”
      她在解释这六年的消失,可我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往昔那些微不足道的埋怨和不满早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摸着她掌心的厚茧,我用另一只手替她擦掉眼泪:“嗯,我知道,秋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别自责,也不要哭了。
      这几年秋笙出落得愈发与秋水相似,小时候我就听旁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却从未认同过,从和秋笙相识的那天起,我心里就明确画出了一条界线,把她和秋水分得清晰。
      我还想在说点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男人边扣着皮带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吐了一口黏痰:“这谁啊?”
      秋笙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然后怯怯懦懦地说:“…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这个词是我在小学时经常跟她说的,她到现在还记得,男人显然不能理解这个词汇,在他们的世界里,好朋友就跟小孩间的逗趣差不多,他用一只布满疤痕黢黑的手抓住秋笙的胳膊往过一扯,后者踉跄两步险些摔在地上,我这才意识到我和男人之间力量差距的悬殊,起码我留不住秋笙,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联想到他对秋笙的态度,我对这个人隐隐有些排斥,于是勉强维持着尚算礼貌的语气:“你是她的——”尽管心底已经有了猜想,我依旧不敢承认。
      男人又对着地上嗬地吐了一口,这才回我的话:“笙妞儿她男人。”
      笙妞儿。
      她男人。
      这句话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失了魂儿,浑身上下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光了力气,手合紧攥在一起,握着手机,黑色主屏上倒映出天际的轮廓,今夕何夕。
      晚上娘蒸了糖包,可能是碱放多了,表面有些发黄,用手揪了一小块儿放进嘴里,吃到的全是红糖,却觉得索然无味,娘刚好端着菜进屋,拖了把凳子坐我旁边:“多吃点,刚从院子里摘的,全都是你平时喜欢的菜。”
      我嗯了声,把糖包放回碗里,拿筷子夹了根豆角,扒拉两下,撕下豆角丝,胃口缺缺。
      “咋不吃?”娘往我碗里夹排骨,“等你过两天走了,想吃都没地方找。”
      “娘。”顿了顿,心底在天人交战,最终我还是开口问,“你知道东边秋水她家吗。”
      娘说知道,然后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眼:“你问她干嘛?”
      “不是问她,就是她家闺女,原来跟我是一个小学的,我刚才在地里看见她了…她不是上学呢吗,怎么…突然就结婚了?”
      娘没吃新蒸的糖包,从另一个盘子往碗里拨昨夜剩下的米饭,她跟我胃口不同,向来不爱吃这些甜的:“早就结了,就是这事没声张,咱村这屁大点地儿,想瞒啥也瞒不住。”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娘说:“那丫头初中上了不到一星期就回家了,说是跟同学打架,她娘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不想让她接着往下念了,觉得也没啥出息,后来也就没去,几千块钱嫁出去了,别说一丫头孩这样,还挺值钱。”
      我有些受不了娘这么描述秋笙,在她眼中,秋笙好像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人糟践和轻视,肚子里满是怨气,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你别这么说…那村长呢,村长就没劝过吗?”
      “劝?”嘴里嚼着东西让娘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人家家事你怎么劝,人家铁定心不让女儿念了,别说村长,县长来了也没用。再说,她当时学习不也不好嘛,我看她也听不懂啥,早点嫁人相夫教子比那强多了。”
      “那你还让我上什么学,早嫁人早省事,还不用你操心了。”听她说,我也没好气。
      “你瞅瞅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爸我俩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你以后有出息过好日子,哪有你这样的,最后还成我们的不是了。”娘放下筷子,被我三两句气得吃不下饭。
      不能再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了,等彼此气焰消退一些,我把筷子重新塞回娘的手里:“不提这个了,先吃饭。”
      后天就要走,我心中有数,及时悬崖勒马,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闹不痛快,不值得,不至于。
      临走前,没想过别的,只想再见秋笙一面。其实那天通过秋笙的反应我大概能猜出她这几年过得不算太好,但等真看到那一刻,我又突然后悔这个决定。
      她拿了个小板凳,坐在上面,手中的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她身边有个脏的不成样的小男孩,看上去有两三岁了,乌黑的眼睛写满了古灵精怪,长相和秋笙有几分相似,在嘴上,应该是她的儿子。
      只可惜,他没遗传到他娘最漂亮的眼睛。
      车轮在泥地上滚动,厚厚的黄泥挤满车轱辘,男人推着四轮车上坡,发现推不动了,嘴里大声吆喝笙妞儿:“你这娘们没眼力见,快过来帮我使把劲儿。”
      “哄孩子…”
      “哄个屁!”男人大骂,“多大了,光腚都能下炕跑了,才耽误你多大会事啊,孩子在这又丢不了,啥时候不能哄?”
      秋笙只好起身,撸起袖子先帮男人推车。
      我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屋,看着眼前的一幕,泪水突然不听使唤地往下掉,洇湿了袖口。
      秋笙变成了农村千千万万农家妇女的其中之一,和我期盼的截然相反,我希望她长命百岁,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曾千万次怨恨自己的能力有限,我只是个被俗世制约的凡人,自己人生尚且无法掌控,遑论她人。
      如果可以,那一刻,我多想她能喜乐平安。

  •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个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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