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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等眼泪掉光,我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夕阳的方向,云彩烧红了半边天,地面上的河水都泛着淡淡的橙光。在河边蹲下,双手捧了把冰凉的河水扑在脸上,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站起身,眨了眨微微酸涩的双眼,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掉头。
      因为懦弱,再见之后又要面临分别,利刃剜心般地疼,血淋淋的,从此以后相思更甚,如果结局是那样,不如不见。可那样又觉得舍不得,人总归是个矛盾体,但无论过程怎样踌躇,是好是坏,最后都要做出个抉择。
      飞机在天上遇到气流颠簸那一瞬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秋笙。
      九岁的她,十九岁的她。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带走许多东西。
      九月中旬,我到了成都,传说中的文化都市。机场里的空调依旧很足,刚巧那天是个艳阳天,在那之前接连一周都是雾蒙蒙的,我在手机里看天预报说今天三十度,我家在北方还要靠北,三十度对于我们那已经算是比较炎热的天气了,但等真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炎炎烈日晃得眼睛生疼,手中提着好几个大袋子,没多久就出了一头汗。
      出租车上依旧是这样。顺着车窗缓缓吹来的风并不能缓解什么,置身于那样炎热的环境下,我只觉得心烦意乱。我第一次如此期盼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上大学的头半年我因为水土不服连瘦了二十多斤,皮包骨的程度,去医院看过,也吃过不少药,来年开春,这种情况才逐渐好转。
      那次打电话,我试探性地问娘秋笙的近况,我不敢提名,只能接着旁的事起头,娘对她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大偏见,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不妨碍我仔细地听,有时娘说道她把谁家媳妇给打了,笑憋在心里,我连嗯嗯了两声,心道打得挺好。
      秋笙打的那个谁家媳妇我听说过,平日里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长了张和二娘差不多的嘴,总在背后磨叨别人。
      大四那年我一年都在外地实习,回学校的次数少之又少,学的是经济学,不打算考研,准备一毕业就出来工作,总觉得学习太苦,但等真步入社会,又发现生活也很苦,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再苦也得活着。
      毕业后我回了北方,每天在冰冷的高楼大厦中来回穿梭,花了三年,从小职员熬成了部门经理,事业上小有成就的同时,我又觉得生活麻木而无趣。
      听说秋笙怀二胎那年我回去偷着看过她,老一辈有经验的人都摸着她有些冒尖的肚子说这一胎指定又是个男孩,秋笙不知所以,反倒是她身边的男人露出满脸骄傲的笑容,好像肚子里的不是胎儿,而是成堆的金山银山。
      我挺希望那一胎是女孩,和秋笙一模一样的女孩,最好不要像她父亲。
      怀胎十月,秋笙十月临盆,我算计好了时间,因为九月要去海南出差,紧赶慢赶总算在月底赶回了老家。老家的天儿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早上,前一天晚上我到家穿得还是褂子,第二天已经披上了羽绒服。
      窗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霜。
      娘还在做饭,这时候炕头因为生火逐渐暖了起来,我在那边坐着,双手把着暖气,时不时放到嘴边哈口气,等娘把稀饭端上来,我急急忙忙地喝上一口,险些烫到嘴,娘笑了,这几年她没再染发,发根的白色显得她愈发苍老,笑时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我端着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再过一年娘就五十二了,这么一想,心里酸疼的厉害。
      在娘身边,总觉得她才刚三十岁出头,而我还是小孩。
      于是带着几分孩子气地说:“娘,秋笙是不是快生了?”
      这时候我和秋笙的关系在娘这已经不是个秘密了,又或者她一早就猜出来了,只不过没戳破,始终都在顺着我的话说,因为知道我不爱听,所以她现在很少说秋笙的不是,但她这次的反应有些奇怪,话落半晌,她转过身,又去厨房捡昨夜剩下的干粮。
      看着娘沉默的背影,我不明所以,正准备再问一遍,娘在炕上支了张小桌,这时候开口,却是叫我过去吃饭。
      “娘,秋笙她……”
      娘的脸色说不上多好,那一刹,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犹豫,她明显是想说什么的,然后慢慢地放下碗,不知怎的,我的心也随着她手中的碗而坠落到一个谷底,艰涩地喊了声娘,我突然就不想听了。
      静默了一会,我问:“孩子生了没?”
      娘说生了,是个男孩:“前两天生的,你也知道咱乡里的医疗条件,大出血,差点保不住命,咱村长也过去看了眼,我跟你二娘那天都去了…”娘说着哎呦了声,伸手抹了下眼睛,“秋水那女人心狠,一大把年纪了,今年又勾搭上了个外县男的,老早拾掇东西跑了,把这一个姑娘撇家里边,我越瞅她越可怜,她男人光顾着抱孩子也不管她,婆家人就跟死了似的,那几天还是我照顾的……”
      我拍了拍娘的后背,也忍不住眼眶红了:“那她现在在哪呢,还在乡医院?”
      娘嗯了声,说我要想看今天就过去看看她,让我买点东西,别空手。
      秋笙总共给她丈夫生了三个男孩,我不止一次听村里的妇女说秋笙有福,她们说能生是福,傻人有傻福,老一辈总喜欢把女人生孩子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秋笙虽傻,但傻子也会痛,于她而言,这不是福气。
      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挑挑拣拣,脑子里过了许多东西,产后孕妇需要的补品,婴儿奶粉和尿不湿,最后东西塞满了整个购物车,却还是觉得不够。当天上午我就赶到了医院的,提着两大袋生活用品,跟医院护士询问,打听到了秋笙所在的病房,在进去之前我是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准备的,有些事可以坚强,但一碰上秋笙,总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站在房间门口还有模有样地敲了敲房门,其实乡下人是不讲究这些的,而我只是为了在敲门的一瞬间给予自己勇气,然后迈开步子,我走了进去,里面一共有两个床位,秋笙在靠墙的一边,另一边是空床,往奢侈了讲,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单人间,我的注意力从进门初始就集中在秋笙身上,放下东西,她刚好翻了个身,正对着我的方向,我看到了她的正脸。
      秋笙腾得就要从床上坐起来,我快走两步,扶住她的胳膊,让她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着床头。
      秋笙头上的皮套刚巧这时候掉下来,头发散落,搭在我的手腕上,细细痒痒的触感让我不禁抬眸多看了眼她的头发,始终是营养不良的偏黄色,发丝很细,枯槁如柴。拢了拢,我拾起皮套重新给她绑好,往上挽成盘发,换了个发型,人看上去比刚才利落不少。
      唯独憔悴这一点,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
      在这期间,秋笙呆呆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表情,我笑了笑,半开玩笑道:“你下次再不好好打理自己,就成老太婆了。”
      “我做梦了……”
      秋笙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却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她以为这是在梦里,以为我们在梦里再次相遇,握住她的手,我轻轻说:“秋笙,我是阿莹,我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出现在她面前,我以前总是想选择逃避,可它除了证明我胆怯懦弱外无济于事,我不知道如今的秋笙还需不需要我,但如果能给她带来一丁点快乐也是值得的。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所害怕的,是对生死的恐惧。
      对于我的到来,秋笙显得很高兴,我在那坐了一个下午,她拉着我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后来眼皮子都在打颤,见她困得实在不行,我把手盖在她的双眼上,说:“你睡一会儿,我在这守着等你醒,哪都不去。”
      我在医院陪了秋笙三四天,期间见过她丈夫几次,都是在饭点,男人就像完成任务似的把饭送到床头柜上,起初他对我的到来表示出不欢迎的态度,总喜欢在言语间阴阳,我只当从未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颔首,转身回到病房。
      产后的秋笙很安静,很多时候她都一个人静静地垂着脑袋,鬓发自两边垂落,阳光在她发顶落下淡淡的光泽,她好像长了白头发,可我又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还那么年轻。
      企盼她长命百岁的念头在脑海中疯长,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强烈。
      *
      在这个医疗水平有限的年代和贫穷落后的的乡镇,秋笙的病被检查出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那时候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面色蜡黄,人也瘦的不成样子。
      我回公司没多久就听说了这件事,急忙跟领导请假赶回老家。秋笙也从乡医院转到了县医院,我去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暴雨,雨天总归让人心情不济,心口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检查结果是产后感染,秋笙发烧发的厉害,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
      有次我凑近了听到她嘴里小声喊着阿莹,握住她的手,我说我在,然后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
      到后来她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下地去洗手间也需要别人搀扶,有时没人在身边,她就一个人扶着墙面一点一点地移过去。她总是蜷缩成一个小团,说肚子疼,每次都疼得直冒冷汗,然后拉着医生问,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帮她揉肚子的时候,她傻里傻气地说自己要疼死了,难得露出几分娇气的模样,一会又看着我说阿莹,你真好。秋笙这短暂的一生受过太多的苦,母亲把她当成赚钱的商品,丈夫把她当成生孩子的工具,唯独我们年幼时那一点稚嫩的真心,她牢牢记了一辈子。
      秋笙不傻,只不过她的那份单纯与这俗尘格格不入,最后反而成了世间法则的牺牲品。
      十月底,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我在医院走廊里又一次见到了秋水,她再没了年轻时眉眼处的一抹风情,取而代之是满脸疲惫,应该是连夜赶回来的,其实我有一瞬间很想冲上前去质问她,秋笙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抢救室的门这时候打开,脚往前迈开又退回原地,我丧失了质问的勇气。
      或许,她在秋笙即将面临死亡的这一刻,是有过后悔的。
      秋笙还是去世了,死在了那年十一初一,那天风和日丽,街上落叶簌簌,随风飘舞。我打开窗户,恍然才发觉如今已是深秋。
      我在初七参加了秋笙的葬礼,她的葬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坟包很小,旁边有一棵掉光叶子的老树,树干很粗,我看了许久,一时没认出它的品种。
      树上有巢,鸟鸣啾啾,像是麻雀。
      等人走光后,我把一枚平安符埋在了树下,这是秋笙临盆前我在庙里求的,三步一跪,七步一叩首,人在生死面前,有时候总要信一信神佛。
      秋笙,下辈子你一定要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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