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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有一天秋笙哭了,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可能因为潜意识中知道她和旁人不一样,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上,她会难过,但从来没哭过。眼泪这种脆弱的东西,似乎与她毫无关系。
      她一哭,哭得我心慌。
      给她抹掉眼泪,我问怎么了,她摇摇头,喊了声阿莹,然后扑进我怀里,摸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我突然就不想问了。
      人可以脆弱,包括秋笙。
      “阿莹,你会离开我吗?”
      我笑了笑,此刻对她莫名其妙的话感到格外不解,但还是答:“当然不会,我除了在咱们村还能去哪?”
      秋笙不说话了。
      “阿莹!”
      “天都黑了,这死孩子又跑哪玩去了?”
      紧接着又是一吼,吼得我浑身一哆嗦,我知道娘出来找我了,安慰好秋笙,见她不哭了,我又摸摸她的头发,说我现在必须得回家了。
      是必须,因为天快黑了,再就是娘不喜欢秋水一家,肯定不会让我和她女儿在一起玩。
      在娘即将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我急急忙忙地应声,跟秋笙摆摆手,跑回了家。那一晚我被娘拿着苕帚好好教训了一顿,她给我划定了时间限制,晚上五点之前必须回家吃饭,然后就不能出去了。反抗无效,娘说我屁大点孩子,万一丢了怎么办,那就是要她的命。
      为了不惹娘生气,又为了不再受皮肉之苦,我只得顺从。
      我的生日在农历二月初二,民间龙抬头的日子,那天理发店的人排满了,小时候我的头发都是爷爷帮我拿推子推成秃头,后来长大有了性别意识,小女孩又爱美,我就再也不让爷爷给我剃秃头了。头发很长,及腰,我舍不得剪,今年是个例外,因为转眼到了六年级,上初中是不允许女孩留这么长的头发。
      秋笙也长高了不少,我昨天拿卷尺给她量了量,一米五四,比我矮了一厘米,像是非要争个高低,于是那天中午她多吃了一碗米饭,事后又要跟我重新比一次,以为这样就能再长高一截。
      她依旧是班里的倒数第一,她还是什么都不会,从她口中我知道她娘从来都不过问她的学习,秋水总是对她说,要她过两年嫁给隔壁村的李二麻子。
      “我才不想嫁给他。”秋笙坐在台阶上,胳膊环抱着膝盖,把头枕在上面,“他长得好丑,我娘亲他,还抱过他,他还总是对我笑,摸我手,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
      “可是什么?”歪过头,我问。
      “可是娘说他很好,说他还会给几千块的聘礼,聘礼是什么,是吃的东西吗?”对于这个新奇的词汇,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其实我也说不明白,于是模棱两可地解释道:“只有结婚才会有聘礼,是别人娶你的心意。”然后又补充说,“不喜欢就不要嫁给他,你以后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时候我已经对爱情开始懵懂了,知道什么叫做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懂那些男女之间的污秽不堪。
      “喜欢的人……那我喜欢阿莹算不算,以后阿莹也可以娶我吗?”
      “不可以。”我说,“女孩是要嫁给男孩的。”
      “为什么啊?”
      我突然语塞,想提点什么来转移话题,几次无果,因为秋笙在这个问题上展现了她极大的兴趣,非要拉着我刨根问底:“女孩一定要嫁给男孩吗?那我喜欢阿莹怎么办,阿莹说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除了你,我不喜欢旁人了。”
      她说:“他们都很坏,总是欺负我,娘有时候也拧我,只有你对我最好。”
      抬起手,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于是转换了方向,顺着心意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手下是柔软的触感,拂过掌心,有些痒,我淡淡地笑:“我以后娶你不就行了,不过你得等着我。”
      她乖巧地点点头,后来没再继续问,像是等来我肯定的回复,别的在她心里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日光很淡,照在她清浅的面容上,她看着我说:“好,我等阿莹娶我。”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小考成绩很快就出了,在我们村那种简陋的教学条件下,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县二中,秋笙如果想继续念的话,只能在营子里上,而她母亲后来也同意了让她继续上学的事,经过短暂的伤心,我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对秋笙说,我每个月放假都会回来找她。
      秋笙红着眼睛点头,她说,我会很乖很听话,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又小声恳求道,所以阿莹,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那一刻汽车鸣笛盖住了讲话声,松开她的手,我提着行李往班车短暂驻留的方向跑去,我是个胆小鬼,所以整个过程连头也不敢回。
      我在想,秋笙会哭吗,还是不要落泪了,否则我会受不住的。
      上初中的第一个月假,我坐着班车晃晃悠悠三十多公里从城里坐到老家,娘没在家,前几天刚下过雨,她每年的这几天都捞不到清闲,山上的蘑菇跟雨后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地冒出头,她得抢在别人前面采蘑菇赚钱。
      我上头有个哥哥,今年二十,听说谈了个女朋友,过两年就考虑结婚了,除了我,她还得为我哥娶媳妇攒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哥没出息,可娘不让说,她说养儿能防老,再没出息也得供着。她又说你看谁家谁家一个闺女一看就是福薄的命,我突然很想大声反驳她,但我的胆量只够支持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随意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我又用老套不变的借口跟娘说我要去找小学班长玩,娘只同意我跟好学生玩,小考那年班长排在我后面,娘自然很乐意看到我有这样一个同龄优秀的伙伴。但我不喜欢班长,她以前仗着自己的职位,没少乱动别人东西。
      这回没有炮仗了,到秋笙家门口,我只得扯开嗓子喊:
      李秋笙——
      你在家吗——
      大黄狗冲我汪汪叫唤,往后退了几步,但我顾不得了。
      然后先是听到有人训斥大黄狗的声音,往过一看,最先入目的是几年不变的上衣,秋水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拢成个髻,看着我说:“上学去了,还没回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秋笙,但今天恰逢月末,又是周六日,我觉得学校没理由不放假,这些话一问出口,秋水双手环外胸前,顿了一下,紧接着用带着些许不耐烦的语气说:“都说她上学去了上学去了,你要找她就去学校找。”
      我知道她不愿再回答我的话,顶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往前走,明明早上还有点冷,可这会老爷儿一升,气温又骤然回暖,脱了褂子,脚步未停,走到街里的小卖铺门口,我感觉四周都是路,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哪。
      从那往后我每隔一个月都要回一次家,可我再也没看到过李秋笙的影子。这次我没骗秋笙,是她骗了我,她承诺说会乖乖等我回家,可她失信了。
      人们常说鱼的记忆有七秒,看见,转身,烟消云散,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埋怨过李秋笙的心狠,我问过很多人,傻子的记忆也有七秒吗,很显然,不是。最大的可能是她在新学校认识了新的朋友,所以转头就把我忘了。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李秋笙了。
      我家在我初二下学期那会搬到了隔壁县,因为父亲工作在那边,而且他这二年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干活累了一天都直不起腰,这件事是父母商议许久两厢权衡后的决定,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办完转学手续,全家又坐着摇摇晃晃的班车走上一条陌生的道路。这一别,我不知道和秋笙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隔壁县初中是一所全封闭的私立学校,管得很严,可我觉得和原来没什么不同,我依旧是每月月底放一次假,日子一长,总感觉什么都没变。
      我有一次深更半夜梦游跑进了宿管的房间,我哭着喊着,说秋笙,我想回家,这件事当天还惊动了班主任,其实到后来我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着还是醒着,也许是借着困意撒泼,可想她,又是的的确确的事。
      初中毕业是高中,我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后来我如愿考上了隔壁县的重点高中,我总听旁人跟我爸妈说,你家娃娃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明明是夸我的话,我听了,反倒一点也不开心。
      及腰的长发剪短,短到披肩,又从披肩变成了短发,一开始还不舍得,深夜里经常偷着抹两滴眼泪,渐渐次数一多,就变得无所谓了。
      要剪头发。
      哦,剪吧,我等下去理发店。
      咔嚓,我看到黑色的发丝从眼前扑簌簌地往下掉落,心里的疼痛被我很好的忽视掉,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变了好多。
      李秋笙肯定没我好看,我不在她身边,她连头发都不会自己打理。
      估计她现在比我丑多了。
      这么想着,我又噗嗤笑了出来。
      初中,高中,再到毕业,听着六年,其实睁眼闭眼,不过是弹指间的转瞬即逝,我毕业那年,父亲包了个小工地,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回了村,我听到不少人管我小姐小姐地叫,人总归都是趋炎附势的,有些距离不是贫富间的差别,早在我走上那条前往异地的道路时,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回首一望,总觉得还在昨天。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二娘在她家门口吆喝我,她说阿莹,等会儿上我家吃饭,我给你买了烧鸡。
      她一笑满脸都是褶子,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她又说我爸妈也去,点点头,我说好,我待会就过去。
      二娘酒量不好,又喜欢喝,她喝多了嗓门更高,像是怕谁听不见似的,瘫倒地上不让人扶,泪水鼻涕在她黝黑的脸上糊成一团,她拽着娘的衣服,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嫂子,这些年我自己照顾一家老小,我不容易啊…”
      娘拍拍她的背,等她气顺了,人也醉得稀里糊涂,屋里几个男人联合着才把她弄上了炕。
      娘知道二娘这些年心里不满,可家家都要过日子,这又是没办法的事。放不得台面上讲,只能借着醉酒把心底那些委屈一股脑地倾泻出来。那天晚上突然惊醒,借着窗外月光,我看到了娘的背影,我知道,她一定又在偷偷抹眼泪了。
      爹的呼噜在我耳边打得震天响,我真想让娘也做个没心肺的人,可她又说倘若她再事事不上心,这个家就没人上心了。我那时候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奶是在那年秋天去世的,我还记得那天我从早上就开始抱怨说右眼皮直跳,那几天一直在下雨,直到我奶出殡那天才由阵雨转多云,哭声在耳边此起彼伏,那时候我最先看的是爷爷,从小到大,他是我心目中最坚强的人,而就是那样一个人,那一刻肩膀却垮了下来,一种名为脆弱的东西压垮了他。
      我因为这件事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到了十月,家家户户又开始忙碌起来,我依旧是那个最清闲的,一个人晃晃悠悠沿着马路边往沟里逛,一路上七大姑八大姨没少遇见,然后愣住,发现一个都叫不出来。
      他们笑着说我上学上傻了。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溜达到了沟里,转过弯,远处的村庄被稻草遮盖,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日头正盛,空气却很温暖,我恍然有种不真实感。
      到这就是尽头了,是我常跟着娘溜弯的尽头,其实前面还有路,但那属于另一个沟,叫着另一个名字。转过身,这时候有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树枝杂草也因为这短暂刮起的风而微微晃动,我朝一处眯起眼睛,因为那有个正在劳作的妇女,她有些胖,背影肥硕而宽大,心头一闪而过的熟悉感让我有着短暂的失神。
      两个字像是在心神处酝酿了许多年,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口:“秋笙……”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李秋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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