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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六章 ...

  •   夜半,窗外起了风。
      悠长的呼啸一阵一阵擦过窗棂,伴随木橼摇动的咯吱作响。
      空荡的厢房中灌满秋寒,枯坐床头的少年一身纨素亵衣,贴身的细绢冰冷滑腻,沁得人肌骨生凉。
      烛台处灯影冉冉,三缕淡青色的烟寂寥地飘映石墙之上。
      毕晚秋坐在床侧,将昨年的旧物一张张铺开,指尖轻轻描画着墨迹。那些干涸的字痕微微凹陷进去,粗糙不平,触手却是深刻清晰。
      这些旧物,是以前自己教娄致习字时留下的纸稿。
      曾经,多少个漫长夏夜,花明月暗,繁星映天。一双人影,执手相倾,夜晚安谧如水,只闻窗外虫蛰低吟,入室的花馨还沾着露气,清润微凉。那时,毕晚秋甚至还不知晓娄致对自己的情谊,两人每日只是阅卷习字,闲话嬉笑,简单却最是幸福。
      如今回想,毕晚秋只觉那些过往恍然若梦,脆弱不堪触及。

      杂乱铺陈的纸稿中有一张微微特别。
      毕晚秋捡起它。
      这方纸稿的边角多了一行细小墨字,一反拙稚,字迹清隽秀气,显然是后来才添上去的。
      “青淇生碧草,惕惕哀霜早。但见秋来去,能作几时好。”
      毕晚秋攥着纸边,盯着这熟悉的字迹默然良久。
      能作几时好……即使日日相伴,也会叫他生出这种哀叹么?
      纸上蓦地多了几点湿润,顺着纸张的纹理慢慢濡开,染及的老墨像是活泛起来,蔓延出丝丝缕缕,小心翼翼地融入那片水渍中,就如这纸的主人那些隐秘而卑微的心思。
      这种忐忑的心情究竟被他藏了多久多深,为何从未告诉过自己?
      毕晚秋只记得娄致每日面对自己的温和笑容,仿佛一切都安心惬然。原来,他内心深处的担忧从来就没有消泯过,原来,自己口中虽说要予他千般万般,可到底仍旧是个不懂世事只知贪欢的孩子。
      “你怕,为何不跟我说呢……”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
      毕晚秋盯着纸面发怔,眼神劳倦疲惫,像是刚从一场深长大梦中醒来。
      “少爷……”来人站至身后,低低出声。
      毕晚秋依旧抚着这些纸稿,仿佛没有听到人语。
      “少爷……”语调加重了几分,透出焦虑。
      “胡叔,你瞧。”毕晚秋忽然羸弱地笑了一下,侧身将床上之物给胡八看:“这些,都是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他一张都没有丢啊……”
      “少爷,老爷犯了头痛症,刚请大夫瞧过,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毕晚秋默默垂下眼睑,复又转过身去。
      “少爷!”胡八看毕晚秋毫无动身的意思,不禁心头起急。“老爷、老爷都是为了您才病倒的啊……您还是去看一眼罢。”
      “为何没有人肯陪我说说你呢……”毕晚秋慢慢将膝盖缩抱在怀。
      老管家瞧毕晚秋无动于衷的模样,愈加无奈,叹气道:“少爷,老仆是瞧着娄致长大的,晓得他不是个坏孩子,老爷自然也明白。只是……这样的事搁在谁家心里都不好受,尤其为人父母者,更是有苦难言啊。”
      “您就别再跟老爷怄气了。老爷从来都是最疼少爷您的,少爷您如今这样就是在剜老爷的心啊!他年纪大了,怎么能经受得住。”
      “我不会再惹爹生气了,”毕晚秋平淡说道,默默收起纸张:“可我也无法原谅他。他连我喜欢的人都容不下,又算是哪门子的疼爱,不过是私心的借口罢了……有苦难言便可随意取人性命么?那我心头的苦能与谁说,大哥的苦又能与谁说?”
      胡八虽已知晓二人关系,但猛然听得毕晚秋说出“喜欢的人”四个字,心中还是不免且惊且悲,直叹老天造孽,为何牵出这种误人姻缘出来。
      原本好好的毕府,因为这事弄得家中惨淡,一个憔悴染病,一个颓然心死,尽心尽力做了几十年管家的胡八看在眼中,实觉痛惜难忍。
      难道就让这对父子俩永远这样彼此怨恨下去么?
      不行。就算违背老爷的命令,胡八也觉得自己不能再瞒下去了,总该有人来做些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啊。

      “少爷。”
      打定主意后,胡八于毕晚秋跟前站定。
      毕晚秋倦倦抬眼望他,一脸木色。
      胡八将心一横,咬牙道:“娄致没死。”
      毕晚秋像是没听明白,愣在原处,毫无反应,只有原本耷拉的眼睛缓缓睁大,大到狰狞怕人的地步,身体的颤抖抵制不住似的越来越激烈。
      手猛然一抖,纸张全部落在了塌上。
      “你说甚么!?”少年噌地站起,一把揪住管家的衣襟。
      “娄致他……他并没有死。”胡八脸上全是为难的神色。
      “那日,老爷怕您对他还存念头,就让我将娄致赶出庄里……我将他丢在路口就回去了,可走到半路一想他那个样子实在是可怜,就折回去想给他些银钱,兴许能撑过一两日。可待我回去时,人却不见了。所以老仆想,娄致十有八九是走了罢……”
      毕晚秋听着胡八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灌入耳中,感觉全身的血气也跟着涌进身体,烧得四肢滚烫,他脑中什么念头都聚集不起来,一片涣散,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毕晚秋松开了胡八,抓紧床柱怔怔坐了下来。胡八看不见少爷的神情,只听得他垂头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声音,既像是咳嗽又像是笑。
      “少爷?”胡八有些担心。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少年慢慢抬起头来,满是水泽的脸上笑容凄凉。

      胡八端了药进房,毕丰年已经醒了。
      “老爷,该喝药了。”
      毕丰年额头上系着帛巾,两颊都病得凹陷了下去。费力支起身子,将管家递过来的药喝了,才长舒了口气。
      “秋儿怎么样了?”
      “少爷……今早喝了一碗蛋羹,还吃了几个酥饼。”胡八小心翼翼地回答。
      毕丰年一下坐直了。
      胡八畏缩地抖了一下。
      “胡八!”
      老管家将头沉得更低。
      然而,毕丰年目光只锐利了一瞬,便放弃似的黯淡下去。
      “罢了……”毕丰年摆手,神情颓然。“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再糟蹋自己,也不会那么恨我了。”
      “老爷,”胡八见毕丰年不再光火,虽深知逾矩,还是忍不住道:“人斗不过天,这世上总会有一些无可奈何之事,若是、若是因小失大,难免会悔恨终身啊……老爷,如若能看开些也未尝不是一片天地啊。”
      感受到老爷狠视的目光,老管家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下去。
      尖锐的疼痛又丝丝浮起,毕丰年按住额头,却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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