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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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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过,众人重回私塾。
邹麟正坐自己位上,若有所思。
果然不出所料。
邹麟望着私塾中空了的一片,心中暗想。
收回视线,微微失神地盯着桌案。
邹麟想象不出毕晚秋如此血性之人会做出何种事。他爱憎向来明朗透底,若为了娄致不惜毁了前程……邹麟心头发虚,暗暗希望他切莫要由此做出过激事来,这样于他实在是不值当。
然而,值不值当哪里又轮得到自己置喙?
邹麟自嘲地笑了,这些不过是心内一点隐匿的妄想罢了。从头至尾,这只是毕晚秋与娄致二人的事情。
此时毕府中,依旧一片愁云惨雾。
胡八依照吩咐看守少爷,然而每每端了药与饭菜进去,过阵子再去瞧,纹丝未动。
胡八软声乞求道:“少爷,好歹吃一点罢,身子要紧啊。”
“我不饿。”毕晚秋声音里无波无澜,只呆呆地望着手中之物。
胡八望着少爷此时模样,不禁想起传说中的一种蛊术。中蛊者失魂抽魄,心魔入体,无思无念,不知饥渴痛楚,犹如丧尸。
就如少爷现下这般。
“胡叔。”毕晚秋忽然抬起眼来。
“少爷有何吩咐?”胡八收起胡思乱想,赶忙应道。
“求你件事。”
“不敢,少爷有何事尽管吩咐老仆。”
“我想出去一会。”
“少、少爷……”胡八语气中都是为难。
“我不乱走,就去娄致房中看看。”
“……”
“由你看着,有何不放心的?”毕晚秋虚弱地笑了笑:“你们怕我逃去哪?人都不在了,我还能去哪?”
胡八望着毕晚秋面上哀绝的神色,心中不忍,张了张口,却还是将滚到喉咙里的话给吞了下去。
“那少爷,我扶着您。”胡八上前伸手要扶。
毕晚秋轻轻推开他,“我自己能走。”
轻推开房门,一阵微尘散开。
毕晚秋略略有些眩目,稳了身形,才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仿佛屋中有沉睡之人。
再简单不过,再熟悉不过的一间屋子,毕晚秋却仿佛不认得一般,每一寸皆细细瞧过,眼神如黏稠般胶着不去。
轻抚过木架,手上染了一层轻薄的灰尘。
打开衣橱,里面只有几件素净衣裳,叠得整整齐齐。
毕晚秋拿起那叠衣衫,一摞纸跟着翩然飘落。
俯身去捡,却发现手中似掂了千斤重。
毕晚秋胸中梗痛。
这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他居然还留着。
毕晚秋一向以为是自己更在意娄致多些,为他跳脚为他吃醋为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满腔爱意都剖白于他面前,而他却总是清清淡淡,柔柔顺顺,鲜少表露情意。毕晚秋当是自己做的不够,原来……情到浓时方转淡,很多东西未必要说出口才是在乎。
毕晚秋将这些泛黄的墨纸一一理好,放至唇边,轻轻地吻着。
藏入衣襟之内,让它们贴着心口。
走至床头,毕晚秋坐了下来。床榻上的被子还是他走之前的凌乱模样,伸手揽过,将它抱入怀中,毕晚秋整个脸都埋了进去。那里面有娄致的气息。
那样熟悉又遥远的气息。
头埋得更深,双臂紧紧箍住扣入,如同怀抱了那人,心内的死寂又翻出灰烬,鲜血淋漓地抽痛起来。
“大哥,你在那边,寂不寂寞……”
“胡八,你怎么站这儿?”毕丰年刚至厢房,便瞧见老管家擅离职守,立到了娄致房前。
毕丰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少爷在里面?”未等胡八回答,便阴了一张脸问道。
“老仆该死,只是少爷他……”胡八支支吾吾地辩解着。
“让开!”毕丰年拨开挡在前面的管家,抬脚便要踹门。
“老爷!”胡八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拖住了毕丰年的胳膊。
“您对少爷……还是好好说罢,”胡八满脸恳求与不忍:“少爷都这样了,老爷您再一通脾气,我怕、我怕少爷会受不住啊。”
“受不住?”毕丰年冷哼一声,甩开胡八:“他为了个贱奴能受得住不吃不喝,难道还怕这些!滚开!”
猛力推开门,毕丰年望到房中情形,大惊:“秋儿!你要做什么!”
胡八闻声看去,只见屋顶晃晃悠悠垂下一道布绦,面容苍白的少年正痴望着房梁。
两人皆吓坏了,赶紧冲进屋里,毕丰年上前狠狠给了毕晚秋一巴掌,一把拽下布绦,丢在地上。
“胡八,出去!”毕丰年鸷目盯住儿子,厉声道。
胡八战战兢兢瞧了两人一眼,默默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恐怖的寂静,空气仿佛霎那被冰封。
毕丰年觉得自己胸腔简直就要爆炸,一波一波的怒气冲得头发昏。
“你方才要做什么?!嗯?你想要做什么!”
毕晚秋冷眼望着地上的布绦,缄默不语。
自娄致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跟毕丰年说过一句话。
“你、你为了他居然连命都不要了吗!”毕丰年气得脸都涨成了紫红色,额头的青筋爆起,如盘桓的细蛇。
“你这畜生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障,中了什么妖法!!为了一个……男子——疯狂至此!”毕丰年说到此处,甚至都耻于开口,“我真后悔,未把那个贱奴于你面前亲手将其千刀万剐,好逼出你心中的妖魔,叫你幡然醒悟!”
“人都被你打死了,还嫌不够痛快么?”毕晚秋忽然幽幽开口,眼睛并不看他,语调疏离淡漠。
“你这是与我说话的态度么!”毕丰年瞧儿子眼中的冰冷,更觉火大:“杀了个奴才又怎样?还不是为了铲除祸害,肃清家门!”
“肃清家门……”毕晚秋听罢苦笑,“呵呵,肃清家门。”
毕晚秋不自觉抬手按住胸口,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有人在耳畔窃窃私语。
“爹,你可知滥用私刑,荼杀家奴,也是要偿命的?”毕晚秋忽然一双清目望向父亲,轻声道。
毕丰年猛然就呆住了,像是没有听懂儿子的话,一张脸刷地惨白。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好!我毕丰年含辛茹苦十几年竟养出你这么个孝顺儿子!你不错,很不错!你去报官!去!为了一个贱奴,将你亲生父亲送上公堂!去啊!!!”毕丰年一手指着毕晚秋,一手狠命地拍着床沿,气得嘴唇打颤般发抖,连身体都在哆嗦。
“呵,”毕晚秋恍惚笑了一声,似是没有看见父亲的狂怒,依旧语调平淡。“爹你误会了,孩儿怎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寒鸦尚知反哺,何况于人?”
“您放心。古来律法便有子为父隐得相首匿,于情于理我都不会那样做。然而,佛家说罪业轮回,您虽不将娄致当一条人命,老天却未必依您。无论如何,您身上担着一笔债毕竟不好……这事原就因我而起,爹的养育之恩孩儿无以为报,如今就叫孩儿替爹偿清业债,让它从孩儿身上寻个了结罢。”言语至此,毕晚秋潸然泪下,声音也脱了平板,忍不住哽咽起来:“孩儿不孝,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春晖,爹您就当娇纵孩儿最后一回,成全孩儿心愿,让我去下面陪伴大哥罢!他一人在黄泉路上走得太凄苦了……”说毕终于崩溃,伏在塌上嚎啕长哭。
毕丰年怔住,望着儿子肩背抽搐,哭得心肝俱摧的模样,只觉眼前一阵发昏。拍在木沿上的手忽然失了气力,只剩一阵热辣辣的麻木疼痛。
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挖心挖肺疼爱了这么些年,居然要为一个奴才与自己翻脸,甚至连命都不要……
毕丰年感到脑中一片昏昏沉沉,耳畔嘈杂纷乱。
“爹爹,爹爹!抱!抱!”
“唔!小崽子又沉了不少。”
“唉哟唉哟,球球莫淘气莫淘气,快松开爹爹的胡子,乖!”
“不,好玩好玩!”
“爹爹叫人拿蜜枣给你吃好不好?来,松手,啊。”
“球球不要吃蜜枣,球球要跟爹爹一块玩儿!”
“呵呵呵……好,爹爹陪你玩儿,陪你玩儿……”
耳畔清灵的童音渐渐渺远,屋中毕晚秋悲切的呜咽愈发清晰。
毕丰年不忍再看,闭眼耿了耿脖颈,踉跄离去,两行老泪埋入霜白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