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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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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庄中各家劳顿了一日,早已熄灯睡了,喧闹的夜晚终于恢复沉寂,幽暗的穹空中只留一轮孤月高悬。
邹麟的卧房连着堂屋,隔一道青布帘,整洁素净。皎亮的银辉静静洒在临靠窗台的案桌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
除却窗台那片,屋内别处相较晦暗,床头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黄黄,将屋内人的影子映满大半个墙。
一身亵衣的清秀少年坐在案旁。
“他有同你说什么么?”将手中的书卷掩了,转头问道。
“没说,我也没问。”
另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正在铺床,头也不抬地答道。
邹麟沉吟了一会儿,看弟弟不像是刻意隐瞒,才又漫不经心道:“你倒好,弄了个底细不清的人回来,日后惹上麻烦有你受的。”
邹虎听出兄长只是随口抱怨几句,于是只呵呵笑了笑敷衍过去。
“对了,你明日什么时辰回聿合?”武馆对学生向来纪律严明,除了几个重要的节日可以回家探亲,平日轻易是不准告假的。
“不回了。”邹虎用力拍着被面,将它弄松软些。口中无谓道:“等到小篦子养好伤,我再回去。”
“甚么?”邹麟神色一凛,望向弟弟:“你要留下来照顾娄致?那你武馆的事怎么办?这就是你当初向我保证的求学态度么,你当学武是儿戏,还是又想半道而废?”
“哥哥!”邹虎直起身来,不满地咕哝:“习武上面,我从不会懈怠。武馆那边我会托人捎话回去,你不必担心。娄致人是我救下的,这次的事我既然承了,自然要有始有终,至于个中安排,我自有分寸。”
“那你等他伤养好之后呢?他已经被毕家赶了出来,纵然伤好了,你也无法安置他。”
“我……想带他一起回聿合。”邹虎吞吞吐吐道:“自然,得他先答应。”
邹麟被弟弟的打算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训道,你与他什么关系,撑死不过昔日同窗之谊,何况他还是个旁听的书童。有善心也不是这样发的,还真替他将什么事都想好了,做冤大头就这般有趣么。
邹虎沉默地听完训话,只抿紧了嘴,不吱声。
邹麟瞧他犟劲上来,不觉头痛。
“罢了罢了,这么大人了,替你操心也是白操心。”
邹虎这才笑了,讨好道:“只是这段日子劳烦哥哥了,要同我挤一处睡。”
“哼。”邹麟狠狠白了他一眼:“油腔滑调。”说罢便钻进被窝。
“你睡里头我睡里头?”
“随哥哥你。”邹虎边脱外衣边答道。
“噢,对了!”忽然一拍脑袋,去了衣橱前,拿出一个包裹来。
“差点忘了,我从聿合还买了些东西回来。”
说罢打开布包,拿出两双绒面布鞋,针脚细密,用料厚实,是出自聿合的老字号鞋坊。
“这是买给爹娘的,说是这家做的鞋穿着最舒服不过。”
“算你还有份孝心。”邹麟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这是买给哥哥你的。”一个方形的裹着几层油纸的物件躺在邹虎掌心。
邹麟挑眉望一眼弟弟,接了过来。
打开纸,是一方砚台。触手细腻温润,样式简单大方。
“你每月才多少钱,就晓得乱花。”邹麟虽照例又责怪了弟弟几句,面上却是柔和许多。于是将砚台重新包好,置于案上。
邹虎瞧邹麟对礼物很是喜欢,自己也挺高兴。
低头望了一眼包裹,里头还有一只小木盒。
邹虎站在那,愣了一会神。
“还不睡?”邹麟在被窝里道。
邹虎胡乱将包裹扎起来,放进橱柜,然后爬上了床。
“这是什么?”邹麟看到邹虎一身白色的亵衣,腰间恍然有个五彩的东西。
邹虎低下脑袋瞧,“噢,这个啊。”边说边将它解了下来。
“小嫣做着玩儿的,说自己辛苦做好的,非要叫我戴着,不然就告诉她爹我欺负她。”邹虎无奈地笑笑:“真没见过这么无赖泼皮的小丫头。”
“小嫣?”邹麟面上青了青,“就是你武馆师傅的女儿?”
“是啊。”邹虎瞧邹麟颜色不好,晓得哥哥定是想起那日在聿合小女孩口无遮拦将他比作青楼女子的事了。
邹麟将东西接过来翻看,原来是只小荷包,不,或许还称不上荷包……肉桂色的缎面上,图案绣得毫无章法,连缝制的针脚也歪扭不堪。远远看来就像一个干瘪的猪腰子。
忍不住摇头笑出声。“那小丫头才多大,竟懂得这些心思。”
“什么心思?”邹虎奇怪问道。
“真是个榆木脑袋。”邹麟敲了敲弟弟的脑袋瓜,“女子送男子亲自绣的荷包,这是什么意思还用我教你么?”
邹虎这才听出来,邹麟说小嫣送自己荷包是借物表情了。
“哥哥,你想到哪儿去了。”邹虎却哈哈笑了,不以为然道:“小嫣平日是我带着玩儿的,自然同我亲密些,十岁大的小娃,怎么会懂这些事情呢。”
“再小的女孩也是女孩……”邹麟不急不缓地调侃了一句,瞟了眼弟弟,翻身朝内睡下了。
邹虎愣了一愣,还是觉得好笑,摇摇头,吹了灯火,也睡下了。
第二日,邹虎起了个大早。
“娘,打个荷包蛋罢。”从鸡笼里摸出两个新鲜鸡蛋,跑到灶间。
邹母望了小儿子一眼,笑道:“哟,去了城里果真就不一样啦,早饭也少不得荤了?”
邹虎嘿嘿笑了,替母亲捏肩,“不是想念娘的手艺么,县城再好,怎么好得过家里?”
邹母得意哼了两声,“小崽子,算你识相。”
“噢,对了,再去拿两个。”邹母一面往灶膛里添柴一面说道。
“哥哥不爱吃鸡蛋。”邹虎奇怪道。
“谁说给你哥哥了,你救回来的那个小孤儿昨晚上不是醒了么?身上被打成那样,怪可怜见的,给他也打两个补补身子。”
邹虎摸了摸后脑勺,拖长调子噢了一声。
“怎么啦,还不去?”邹母看儿子不动,奇怪道。
“嘿嘿,娘,”邹虎忸怩道:“不用再拿了。我们想一块儿去了。”
邹母听罢直起腰,就着手中的一捆稻草就往儿子头上敲:“臭小子!你把娘想成什么人啦?这种事还跟娘耍心眼!”
邹虎上前搂住母亲的腰,嘻嘻笑道:“哎呀,娘,你最好了。”
“好了好了!这么大小伙子了,还撒娇。去,再拿两个。我可舍不得我儿子为了旁人饿肚子。”邹母拧了一下邹虎的脸,推他道。
邹虎笑着答应跑开了。
待邹虎端了早饭进屋,朝床边一望,差点跌了盘子。
“你、你、你躺着别动,我来就好!”忙将东西放在几上,冲到床头。
娄致光着上身,正在换药。
邹虎抢过绷带,涨红了脸,垂头默默接替他手中的活。
武馆中每日练习少不得小伤小痛,是以邹虎做起这些事来很是麻利顺手。
只是,动作比平日要轻柔许多,正绑绷带的指尖不小心擦上娄致温热细腻的肌肤,赶紧猛地一缩,仿佛触到了烙铁。
磕磕巴巴终于换好了,邹虎脑门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辛苦你了。”娄致瞧他气喘吁吁的模样,忙道。
邹虎双眼直直盯着他,喉间滑了一滑。忽然伸手从一旁扯过上衣,披到娄致身上。
“别冻坏了。”
娄致低头笑了笑道谢,将衣裳穿好。
整整一日,邹虎泡在自己屋里,与小篦子说话解闷。
将自己在聿合遇到的人,见过的事,好玩的不好玩的,絮絮叨叨都说与他听。什么城西的花街,城东的集市,玩杂耍的与摆摊算卦的当街对架,一个满嘴操娘骂爹,一个出口天干地支,简直鸡鸭混战,看得路人哈哈大笑。水岸边游船画舫里有调琴的美姬,点上几个精致小菜靠了窗吃,耳边都是悠悠绵绵的水声琴声与秾软小调,吹来的风里都是柳花的香气。
“自然,那些都是为官做宰的才去的地方,我是去不起的。只跟着师傅一道去应酬过。”邹虎抓抓头憨笑。
不知怎的,在武馆里,自己于师兄弟间也算有威望的。除了师傅的赏识,当然更凭借自己超于常人的努力。平日邹虎跟着师傅,说话做事都是利索干净,慕名与师傅结交的那些达官贵人,夸赞他年少有成的也不少,邹虎还自鸣得意自己终于改头换面成了上得了台面的大人。可一回了家,一见到小篦子,不知为何,小时候那股傻气就都跑了出来,连自己都压制不住。
“小篦子,你知道池都池将军么?”邹虎问道,双眼神采奕奕。
娄致摇摇头。
“他在京城里可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了不少战功。听说还被皇帝钦点任职太子少保,负责东宫教习。”
邹虎满面羡慕地叹了一声,“听说当今太子曹封勰对他很是礼敬,每每召见都将他奉为上宾。”
娄致对这些朝堂之上的事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说这些有何用意。
忽然,邹虎嘿嘿一笑。“你晓得这位池将军的师傅是谁么?”
“谁?”娄致瞧他满面得意的神情,有些猜着了。
“就是我师傅!”邹虎昂首道,“我与池将军算是同门师兄弟啊。这样算来,就算是太子爷,也得按辈分叫我一声师叔了,哈哈哈哈。”
娄致看他开心的模样,也不觉笑了笑。
邹虎独自乐了一会,见娄致兴致缺缺的样子,小声道:“是不是累了?我拉着你说了一天的话,你都没怎么吱声。”
“我……”娄致被如此一说,不免面上有了歉色。
实际上,邹虎说的,他根本没听进几句。人虽坐在这里一整日,眼睛望着邹虎说话,脑中却是空的。他心里沉甸甸得难受,耳边响的都是毕晚秋的声音,不知道自己消失的这两天,他怎么样了……
“邹虎,多谢你陪我说话。”娄致心中还是很感激的,若不是邹虎一旁伴着自己,恐怕满脑子的担忧会将自己逼疯罢?
邹虎用力抿了抿唇,从衣带中摸出一只小木盒。
“这是我从聿合带来的。呐,送你。”
娄致望了望他,邹虎摊开手掌,努嘴示意。
娄致接了过来。
打开木盒,里头是一只小小的珐琅彩瓷,状似一个小孩抱着一只白鹅的模样。
“听说是什么大食国的商人带过来的,我瞧着新鲜,就买一个给你玩儿。”邹虎头凑过去,手指着那物件道:“据那个贩子说,这叫什么‘天鹅’,哎,就是我们说的鸿鹄。我第一眼看到这个的时候,觉着那抱着鹅的小童很像你小时候的模样。”邹虎微笑着说道,不觉挨上娄致肩头,“不过既然这是鸿鹄,师傅说过,大丈夫要心存鸿鹄之志,那这里头意味也算好的,买来做礼物也合适。”说罢偏头瞧娄致。
娄致被他紧挨着,说话时鼻息都喷在耳边,不觉浑身都别扭起来。
“多谢记挂着。”娄致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口中笑着答谢。
邹虎见小篦子躲着自己,心里头涩了一涩,忙说不值什么,喜欢就好。
其实,邹虎原本带小嫣逛街时偶见一家珐琅作,小嫣吵着嚷着要进去瞧,邹虎同她进去后看到架上各色珐琅器物鲜丽有趣,小嫣要那烧制工匠烧一只小老虎给自己,邹虎才萌生念头,要不要也烧一个小篦子抱着鹅的模样送他?不,还是抱着鸿鹄比较好,小篦子一心想读书取功名,这个兆头比较吉利。那工匠是大食国来的,跟他说了半天才明白鸿鹄为何物。之后,自己每日都要到店里去催,好容易在中秋之前赶了出来,便乐颠颠带回了家。
想来娄致每日闷在村里,邹虎原以为他见到这新奇小玩意儿定会十分开心,没想到他面上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有欣喜之色,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邹虎却想错了。娄致为了毕晚秋如今满心怆痛,哪里还有贪玩的心思。
到了晚间,邹家夫妇也跟着小儿子一同来探望娄致,因得了邹虎的嘱咐,两人皆没有问起娄致遇难的缘由,和和气气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娄致一整天都没见到邹麟。想起昨日自己冲他的那句嘲讽,不禁心生悔意。为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冒险,未免太过冲动了。
打出去的拳头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人受伤。娄致心想,切莫因此生出其他是非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