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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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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案前的绿衣少年用力捏了捏眉尖,从书卷中抬起头。
抬眼便是窗牗,半透白的竹篾纸已成一片混沌的暖黄。
闲手推开,斑斓暮霭豁然入目,金赭色的余晖流水般铺洒进来。
“这么迟了……”少年蹙眉望了望远山日落,合了书起身。
掀起门帘,就瞧见堂屋中央的四方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堂前屋檐下,两盏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已点上悬挂起来,闪烁着焰影,在暮风里悠悠打着转儿。
今儿个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正是合家团聚的日子。
“阿麟,去门口站一站,瞧瞧你弟弟回来了没,”一个绾着团髻的中年妇人从院子里进来,手上端了木漆的果盘,里头摞着焦黄灿金的月饼,周围并一圈面点果子,糯香诱人。“今儿个过节,天都要黑了,这小畜生还不晓得归家么。”妇人口中虽是埋怨,焦急的眼神却饱含期盼的意味。
“想是路上耽搁了,娘,您别着急。”邹麟一面叫母亲安心,一面踏了出去。
院门外,邹麟多走了几步方才站定,提踵极目眺望前方的路口。
天色向晚,淡白的月影渐渐从黯淡中凸现出来,稍稍远处便成了一团晦浊,模糊辨不清人影。
因而,当邹麟等了许久,方见一个身形怪异、步履沉重的人影渐近时,竟没有认出是弟弟。
“阿虎!”邹麟直到来人走到近前,才迎了上去。忽又停顿了脚步,皱了皱眉头。只见弟弟背上还伏着一个人,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那张脸自己却是认得。“你身后背的……”
“没工夫解释了,哥哥,先救人要紧!”邹虎满脸急迫道,额头上都是汗。说完便径直背着人往院子里冲。
邹麟疾步跟了上去,还未踏进堂屋,就听到母亲惊乍的高呼,紧接着一阵追促的脚步。
娄致?邹麟心中讶异万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屋内一阵手忙脚乱。
邹虎和母亲忙不迭地给娄致打水换衣洗伤口上药,折腾了好一会儿方才安顿下来。
“怎么回事?”邹麟递给弟弟一条手巾,冷着脸问道。
邹虎接过擦了擦额上的汗,瞧着母亲和兄长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抓了抓脑袋:“你们别瞧我,我也不晓得。”
“人是你带回来的,你怎会不知道?”
“我刚进村子,路口趴着一个人,走近就瞧见小篦子满身是血地躺在那,才急忙忙赶回来了。”
“哟,小篦子?”那妇人咂咂嘴,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就是你以前常提起的那个小孤儿罢?都这么大了。听说是在地主老爷家做奴才的?啧啧,怎么被打成这个惨模样。阿虎,你晓得这是被谁打得么?不会是那个毕老爷罢?不是说他家顶和善宽厚的么,怎么对下人如此狠毒哟。”
“娘,爹呢。”邹麟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
“到村南边送花灯去了。”妇人转了脸朝大儿子笑道:“今年中秋幸好你爹爹去聿合采买了一批新鲜花灯,都是没瞧见过的样式,村里那些小姑娘看了都喜欢,争抢着要买,这不,方才家里一点存货都带了出去,约莫早就卖光了,你爹现下还未回来,许是正被那些孩子缠得没辙,脱不了身呢!”
“娘……”邹虎也忍不住讪讪开口,“您去屋门口瞧瞧爹回来了没有。”
“有啥好瞧的,又不是认不得路。”然而瞧见两个儿子皆定定望着自己,一个目光无奈,一个神情扭捏。
“噢……”妇人声音落了下去,明白过来。“好好好,娘出去便是。”说着便晃悠悠地离开,边走边还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就晓得你们嫌我唠叨……”
房中只剩下兄弟俩。
邹麟望了一眼安静躺在榻上的少年,嘴角颧骨处皆是青紫一片。
“你真不晓得缘由?”邹麟挑眉又问了一遍。
“真不晓得!”邹虎恳声道,“哥哥,我何时骗过你?”
“那,这他不能待。”邹麟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邹虎拉住兄长,“你去哪儿?”
“毕家。”邹麟甩袖,挣脱弟弟的束缚,头也不回。
邹虎一下子慌了,几步跨到门前,将路拦住。
“哥哥你去毕家做甚么!”
“自然叫他们把人领走。”
“不成!”邹虎急得跺脚。
“有何不成?”邹麟打量着弟弟。
“保不准这事跟娘说的一样,是毕家人将他打成这样呢?若是他好容易才逃出来的,你这一去岂不是害了他?”
邹麟狠狠白了他一眼,摁着邹虎脑袋斥道:“你出门那么长日子了,就不晓得长长脑子?他是毕家的奴仆,被打成这样必定情有可原。你今儿个把他藏这儿来,若是这人做了杀人越货的事,难不成还叫家里担着?”
“哥哥,你胡说什么呐!”邹虎将头正过来,瞪圆了眼道:“什么杀人越货,这是小篦子啊!”
“什么小篦子小梳子的,你能同他说过几次话,就敢保证清楚他本性为人么?”邹麟愈加不耐烦,声音严厉起来:“那你说,毕家在小藕庄一向声名不错,为何会对一个下人严酷至此,甚至要将人打得半死不活?这必定是闯了大祸罢?”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童,能闯出什么祸来……”邹虎自小就有些怕邹麟,再加上兄长说话一向有理有据,即使邹虎心中不满,却也只敢唯唯诺诺地反驳。
“哼,书童?他哪有半分书童的模样?当年在学堂里就不安分,与那毕家小子折腾得还少么?这次被打,抑或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毕府里的东西被抓个现行也未可知——”邹麟原本措辞凿凿,然而说着说着,脑中蓦地窜过一阵白光。
难道……
浑身猛然一紧,怔在了原地,却是不开口了。
“哥哥,你没事罢?”邹虎见兄长愣住,面色渐渐转青,不由担心问道。
“毕晚秋……”低低缓缓地念了一句,面上略有斟酌之色。
“甚么?”
邹麟抬起头,眼里全没了方才的犀利,只涣散失焦地落在邹虎的脸上。
“我晓得了。”邹麟叹道,一脸了然的模样,神色却藏了一丝无措,“我晓得了……”
“晓得甚么?”邹虎听得没头没脑,便奇怪问道。
“无事。”邹麟冷冰冰地望了一眼床上的人,“人先留在这儿罢。过了中秋,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屋外已天色全暗,墨一般浓稠的天穹中镶嵌着盈盈玉轮,裹着苍茫的水雾散发着皎柔的清光,仰头便恍然觉得这月只离人间数尺,抬手便可触到。庭院草叶上湿重的白露半映了月辉,夜空下看着,星星点点,闪烁可爱。
庭院中,虬结盘绕着老藤条的木架下蜷缩了三五只阖目佯睡的鸡仔,静谧柔和。然而敞开门的堂屋内却是烛火通明,人语喧闹。
邹家正合家围坐在桌前吃团圆饭。
邹父邹母一个劲地往儿子们碗中夹菜,尤其是许久未回家的幺子邹虎。
然而邹麟邹虎此时却皆有些心不在焉。
邹麟神色郁郁不知在恍惚些什么,面对爹娘的殷切只勉强牵动嘴角,托袖为爹娘倒酒添菜。
邹虎则是一面扒饭一面不时朝自己屋方向瞟,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动静。
“阿麟阿虎啊,”长了一张老好人脸的邹父温厚笑道:“待会吃了饭,你们一起去荷滩放花灯罢。我特意到聿合的灯坊定做了两盏状元灯带回来,祈个福讨个彩头也好。”
“就是就是,阿麟,你可要争气。”邹母笑眯眯地挟了块鱼肉给绿衣少年,“后头的考试也要次次拿头名回来!”
邹麟淡淡笑应着,一想起近在眼前的府试,心中才不由振作了些许。
“爹,娘,哥哥,你们慢慢吃,我饱了!”说罢一推碗筷就要离席。
“哎!”邹母叫住他,“方才没听到你爹的话么,坐着吃块月饼,等你哥哥一起去放状元灯。”
“啊呀,娘!我又不考状元,你们跟哥哥一块去好啦。我还得照顾人呢。”邹虎摆着手就要去自己屋。
“小崽子!哎——”邹母见邹虎跑了出去,追赶不及,只得坐回原处无奈摇头道:“这孩子,尽会添麻烦。也不跟毕家打个招呼就把那个小孤儿扛到家里,要是毕家追究起来,我们也理亏,不好向人交代啊。”
“嗳~”邹父摆摆手,和气道:“孩子好心,就莫要怪他了。你说的这个倒容易,我明日到毕府去一趟,问个清楚不就好办了。”
邹麟原是在一旁沉思,乍一听爹娘说要去毕家打探,忙道:“万万不可。”
二老转脸望着大儿子,迷惑不解。
邹麟正色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若那个娄致是逃出来的,我们这么做岂不是又叫人抓了他回去?到时候打死了人,倒是我们家的罪过了。”
“阿弥陀佛,会打死人?”邹母被儿子这么一说,胆颤了几颤。忙说那还是先在这养着罢,待伤好,送出村去也算是善事一件了。
邹麟嗯了一声,渐渐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