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五月不系舟

34、第34章

　　雄鸡嘹亮，错落有致的吊脚楼都沐浴在晓月清淡的余晖中。怀清抱着陶罐，掀开门帘走下楼，将陶罐埋进树下的深坑里。

　　她拿着石铲奋力地拍了数十下，拍平陶罐周围的土地后，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山野间还算清明，淡淡的白光里有道模糊身影快步走来。

　　那身影步距很大，原本还模糊着，三两步便已走到楼下木栅栏旁，驻足望着她，拉响了栅栏上的铃铛。

　　是多日不见的那位天人。怀清心想，同时起身邀请那道身影入院。

　　怀清：“天人，您除山神的路上，可还顺遂？”

　　烈阳：“尚可，大巴山脉内被妖孽摄魂的女子，我俱已解救，令她们还乡了。”

　　怀清：“前日里，我见山上金光冲天，鸟兽飞散，有仙人驾临，便知天人应已功成，于是告知屠氏家人，山神盟约已解，不必再拘着来娘，那屠氏一家上下欢喜得紧。”

　　烈阳：“你刚是在埋什么？”

　　怀清：“埋酒罐，静待佳酿。”

　　烈阳：“你这酒远销千里，名扬天下，可也供给巴君？”

　　怀清点头，烈阳闻言有了兴趣，便令她入王庭送酒之时，带上自己一同前往，然后寻了间无人小屋，处理手头积攒的一些事务。

　　烈阳于小屋中取出一片通讯玉符，指尖轻抚玉符，虚空中便浮出一片微光。她执笔以灵力于微光上刻画，字迹飘逸。

　　她欲探查地火泄露情况，还需等引火符归来。地火一事，事关重大，她必须修书同昆仑与星河言明，但也没忘记来时的目的。巴地的盐巴制取情况，她大约也了解，技术不够，无法大量制备精盐，唯一还需探一探的便是巴王宫。

　　最精制的盐巴自然应在巴王宫，若此地真有巫咸能运满六车精盐至楚国郢都，王宫内不会连精盐也见不到，所以她要怀清带她送酒入宫中膳房。

　　至于蜀地，她自然也是要去的，她需重探一次穷奇出现之地，寻找是否有遗漏的线索。况且那群巫咸自称来自蜀地，多少应该确实与蜀有些关联。如此大的一桩生意，楚王不会不探一探巫咸的虚实，纵使他们不是蜀地人，至少也相当熟悉蜀人的特征。否则便会如她扮作夜郎国人一般，连河滩制盐的阿婆都能看出异常之处，更瞒不了楚王的眼睛。

　　毕竟，当初巫咸通商是在那位筑造匠祖父为官之时，迄今约有七十年。当时楚国正值庄王之世，而庄王则是世所难见的霸主，曾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开创了楚国雄霸天下的基业。

　　铜铁可做兵器，是战场上最重要的资源之一，以如此铁器做交换，若王位上的是位蠢君也便罢了，偏偏又是五百年来，人族史上数一数二的明主。再加上当年齐之管仲以衡山之谋，贵价求买衡山国之兵器再断交，使其器尽粮绝，灭亡衡山之事犹在目前。而庄王三年，楚地大饥，巴国伐楚，攻下阳丘，如此世仇，庄王岂会轻易首肯，不做查探。

　　那群自称巫咸之人，大约并非巴地之人，而与蜀地应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待引火符归来，地下再无封印缺漏便是最好，若是有，比起去往蜀地，封印地火则更重要一些。但星河的大岁诞即将到来，即使星河不愿铺张大办，可毕竟是千六百岁的大诞，依规矩天宫也得欢庆一番。此非私事，而是彰显天宫神威之事，庆典于年前便已开始筹措，不能凭性而为，故而她下个月必须返回神宫一趟。

　　如此细想来，烈阳只觉分身乏术。而世上分身乏术的，也不独烈阳一人。

　　天宫之上，星河刚审完纪要，同各宫臣属为明日的集议商讨完毕，日头便已过中天。暑热渐散，早晚的温度要低一些。星河步出宫门，风吹袖扬，天朗气清，她拂开微乱的碎发，长吸了口气，顿觉五内通畅。

　　还没走出几步，脚下弥漫着的雪白云气暗了下来，她被一道阴影淹没。那硕大的阴影在脚下的云中蜿蜒游行，天光俱被遮蔽，连她身后金光璀璨的自均殿都变得轮廓模糊，像是夕阳已没、天色昏沉，黑夜即将到来。

　　她仰首望向碧空，视野之中，只能看见一片片如青玉般美丽的龙鳞在闪动着润泽的光，九层宝殿大小的龙爪周围缠绕着丝丝云气。这是一条巨型青色游龙，正甩着尾巴穿过天际，其身形遮天蔽日，投下的阴影盖住了这片天宫。

　　星河身旁走动的神仙俱都驻足仰视，时有惊叹声入耳：“苍龙神君！”

　　如洗的碧空之上，传来一声如从远古而来般苍劲的龙啸回应他们的惊叹，那声音悠远高昂，星河只觉便是在九幽之下，也能听得清楚。

　　她抿唇一笑，心想苍龙神君这几年闭关静修，甫一出现，还是如此招摇，每次见面都是不同凡响。

　　苍龙行进的速度很快，不消多时，便游离了这片碧空，只留下一群神仙还在遥望天际。

　　星河却没空同他们一起感叹：苍龙影踪尽，碧空天际宽。明日她还要召开各宫集议，议完整理后还需再定下今后的方针，后日又有封赏大典，两事并举，正好可做结议仪式。

　　她手上有一些尚待梳理的事情被搁置，但眼前重要的事有另一桩。

　　她原先准备带人移步玄英宫，并将此事在集议上提出。明日势必会因此产生许多争论，所以在那之前她需要先去拜访昆仑神尊。昆仑司职仙人定籍，若能从她那边获取一点支持，那明日提起此事至少自己能够拿出决断、安定部分争论。

　　这事还是她回神宫后才大约有些想法的，她这两日忙着审纪要，未曾提前投递拜贴，贸然上门，实在失礼，但同为神尊，共掌天宫，又亲厚如姐妹，她亲自去九华宫商议，也不是不可。

　　天有九野，中央曰钧天，九华神宫与她的昳耀宫同在三十三重天的中央，相距不算远，约行了小一刻钟，便远远瞧见九华宫那碎玉光耀的轮廓了。

　　九华宫前种了一排排文玉树，玉质树叶总是晃得人眼花，星河跃过树林，又见一条弱水绕着那层层叠叠的紫阙宫殿。

　　弱水之畔的白玉高台上站着一男子，一身青衣，身姿修长，肩上的双甲在前后玉光的映照下，同文玉树一般晃眼。那人闻声旋身，见是星河，莞尔而笑，笑声清朗，日光映了满脸。还未待人看清他的脸，他就直接跳下高台，落在星河身旁。高束的发尾在空中甩动，虬曲的龙角未收，额间神徽青光盈盈。

　　那人含着笑意将“星河”两字绕着舌尖，一字一顿地念出，同时抱臂侧身倾向星河，动作间佩玉相击，声响清越，“神尊，许久未见，近来可好？监兵小子呢？也不来迎我。”

　　所谓监兵，便是白虎之名。

　　天生四象，东方苍龙名孟章，南方朱雀名陵光，西方白虎名监兵，北方玄武名执明。

　　星河浅笑：“苍龙神君，你这闭关静修看来颇有进益啊，这般中气十足，连佩玉的清响都比过去激越了几分，我们可比不得，想偷两分闲都不成，师尊前日静修，还负了伤呢。”

　　苍龙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倾下身子，嘿然一笑：“静修也能负伤，监兵这是怎么回事？”随后又站直身躯，发尾摇动，有些无奈道，“早劝他别整日扑在案牍上，每日都需找点时间舒展一下筋骨，结果不听，这灵力越过越退化了不是，他伤的如何了？总不至于还要休养几日吧？”

　　星河：“据说伤得不轻，确实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也是刚回天宫，自均殿外排着队地来找我，还未来得及去看望师尊，希望他能好些。”

　　苍龙挑了下眉，压着唇畔笑意，盯着她，眸光闪动，颇有兴味道：“那真是，太不巧了。可怜监兵小子，你不去同他说说话，怕是他独守长宫能把自己闷坏。”说罢，他想到白虎独自闷气的模样，笑意再压不住，扭头轻咳了几声才开口，“怕他寂寞，我一会儿便去瞧上一瞧，你啊，若能得闲也劳烦抽空去看望一眼，他一个闷葫芦，心里若有什么也不知道说出来，别给他憋出内伤，病久不愈，我可就连个切磋练手的兄弟都没了。”

　　星河撇嘴回敬了他一下：“苍龙神君如此关心师尊，我自然会将心意带到，但师尊向来不好争斗，神君要寻人切磋，找我便是。”

　　苍龙：“神尊日理万机，仍旧神采奕奕，如今怎变得这般见外，唤我孟章便好。你神力这般深厚，我勉强能同监兵切磋一下，遇上你，实在远不能敌。”

　　他转念又道，面上颇有自得之色：“不过我这静修几年，也觉颇有进益，能得你肯定，自是不错，但进益几分尚需同监兵过完招才能知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原先监兵过去最爱随侍你身侧，今日未见，我还颇有些想念。”

　　碧空如洗，玉光闪动，明亮的阳光倾力洒在他身上，衬得他轩然霞举，焕烂更胜身后巍峨璀璨的紫殿金阙。

　　星河掩笑：“烈阳这几日忙得飞起，你出关都不去寻她，反倒三句不离师尊，是真思念得紧。”

　　苍龙张了张口，又自觉好笑，吐了口气出来，笑眼弯弯：“你莫要取笑我了，我出关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阿明，刚进大明殿呢，小陵光火气依旧啊，对着我的龙角就砸了一桶案宗过来，所幸我身手敏捷，避了过去。她说阿明下界去了，现在事务堆积成山，让我立刻复位。但阿明不在，既然要复位理事，我还是应先去九华宫报一声。”

　　烈阳姓朱，名明，字青阳，苍龙与她相识于幼年，向来以阿明唤她。

　　星河：“说来正巧，我也要去九华宫。”

　　苍龙：“我刚去问过了，陆吾说昆仑有急件处理，让我先等一等。你既也要去寻她，我左右无甚大事，再多等一段时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