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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章华台,藏书阁。

      阁内藏书浩如烟海,楼阁深处摆着一排铜鼎,高逾九尺,金光闪闪,鼎上有精美刻画,人物栩栩如生。

      涂山衡凝视着鼎上的刻画,画中人皆衣袂飘扬,一男一女立于高台,男子手持长卷,女子手持玉圭,二人身后日月同辉、祥云满天,台下鸟兽伏地、百官拜服。

      涂山衡失神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鼎上浮出的纹路,冰凉的铜面在指尖留下生涩的质感,提醒着他刻画上的一切已恍然隔世。

      一阵微风拂过,琳琅的环佩声回荡在殿内,他仍旧无知觉地紧盯着铜鼎,眼眶微微发红。鼎后的书架角落掠过一片玄色云纱,窗外阳光洒上云纱,如点点碎金。那云纱蹭过朱红色书架,在空中扬出一段优美的弧度,从中露出了一段藕色玉腕,星河玉腕轻勾,堆在顶部架上的一卷竹简便腾空而起,又轻轻落进她掌中。她看着手中竹简,摇了摇,腕上金铃响动,清脆好听。然后转过朱红色的书架对着涂山衡说:“阿衡,你看这卷。”

      他正紧盯着刻画,被打扰后眉头微微皱了皱,过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目光还流连于刻画上,有些呆愣地接过那卷竹简。

      星河瞄了眼铜鼎,对上面的刻画内容大约有了数,说道:“那是劾召万神图么?”

      涂山衡微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喑哑:“是,当初轩辕黄帝东到青丘,谒紫府先生,受三皇内文,后赐此长卷于我母亲,可辟邪驱鬼,劾召万神。”

      星河看着刻画上的阵列如麻,俯首称臣的众仙,不免说道:“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①。那时,你还未出生吧?”

      涂山衡下意识地抚摸过刻画上男子手中的长卷:“尚未,未能见此景是我之憾。”

      星河:“我也只听闻过那盛景,可惜,尚未亲眼目睹过。对了,方才我给你的那卷竹简记载了些许青丘旧史,我已读完,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涂山衡闻言收回手,垂眸看着手中竹简,拇指在绑缚竹简的牛皮绳上轻轻摩挲着:“我看一下。”说罢,他便寻了个倚靠,翻开竹简,仔细看了起来。

      他翻阅得很慢,几乎像个盲人,一个字一个字摸索过去,手指微颤,身体却逐渐绷紧。星河赏完了铜鼎见他还沉浸于竹简之中,闲极无聊便取了一卷记载楚国起居史的篇章,坐在一旁读了起来。有翠禽衔着黄色小花从窗口飞了进来,落在她脚边,蹦跳着往她裙角上凑。她伸手捧起了那只翠羽鲜艳的鸟儿,说道:“你一直跟着我呀。”

      翠禽点头,将口中衔的小花放在她掌心,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声音清脆好听。

      星河能听懂它是在感谢自己救过它一命,所以才时时跟着自己,希望能够回报恩德,她不禁笑了笑。

      这翠禽原是她初降云梦之时,偶然遇见的。当时,那翠禽正沉醉于微风中,差点被一条水蛇捕食,因听见了星河穿行林间的声响,瞬时紧觉起来,才躲过一劫。

      星河用食指揉了揉掌心翠禽的脑袋:“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呀,生死有命,是你机警,何有我的功劳?去吧,既化险为夷,便该畅游天地,来去自由。”

      翠禽在她掌中蹭了蹭,又叽叽喳喳了几声,绕着横梁盘旋了三次,才依依不舍地飞走。

      星河冲它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转向涂山衡,想开口同他讲这段趣事,却发现他正安安静静地沉浸在故国往事中,未曾被这番动静打搅到。

      此时,在涂山衡眼中,便只能见到自己幼年甚至更早时期的青丘往事。而这往事与他的记忆虽在事件先后上大体相合,但内容却截然不同,他越读越难以忍受。

      这竹简中记载,青丘之国,女君涂山氏,妘姓。当初凶兽大风作乱时,女君之姊身怀六甲,过商丘,诞下一女,名为静女,这位静女便是千年后的妲己。

      大风祸息,女君领青丘之民重归故土。因经文散佚,生民流离,青丘风光不再,日渐式微。

      于商丘长大的静女习唐尧历法,携中原技艺还乡,欲重振青丘,故游说女君,使族内王孙公子多与中原人通婚。

      至虞舜之时,涂山氏宗室女,女娇嫁与大禹,诞下长子启。及禹继舜位,青丘为外戚,不动如山。故女君欲立静女为储。

      然,夏启过世,其子太康失国,有穷氏后羿夺权,中原动荡。青丘为光复夏室,与有穷战,战败后女君及其王夫俱亡,之后岁贡于有穷。

      女君亡故后,狐族长老代政,断静女权柄,禁于□□,重立女君之子衡为新君,号为青丘少君。

      静女蛰伏多年,常伴少君身侧,二人纵情山水,狐族看守日渐松懈,方得喘息之机。

      待时机成熟,静女令同宗女纯狐嫁与后羿,搅乱中原。后羿相臣寒浞与狐女合谋,铲除忠良、诛杀后羿。

      寒浞篡位后,又追杀后羿族人有穷氏与逃亡在外的夏君姒相,静女欲趁机染指中原。

      事发,青丘朝堂上爆发争斗,狐族长老恐激怒中原,最终贬静女于寸草不生的勃垒山。

      此后数年,夏人在姒相之子少康的带领下复国,结束乱世。此时少康与涂山氏已疏远,待少康之子杼继位,欲扩张版图,便作兵甲讨伐青丘。

      静女闻讯,擅离贬谪地,寻少君,欲备兵马与夏战。事发后,青丘内庭生变,静女败走。青丘上下放言,将静女自族谱除名,见之必杀,欲献其首于夏。

      静女为避追杀,改名妲己,藏于轩辕冢。又逾九百年,帝辛题诗女娲宫。娲皇怒而至轩辕冢,令妲己入殷都,惑帝辛。妲己入宫后,拒尊娲皇之令,反而设炮烙、除政敌,随帝辛战,战败而亡。

      涂山衡手中竹简上正清楚地记载了青丘那段旧事,以及静女入殷都后欠下的累累血债。

      在他心中,他的姐姐静女,一直文静聪慧,有勇有谋,并非是竹简记载的那般是会为虐一方,犯下血债之人。故而半晌无言,只抖着身子发呆。

      星河见涂山衡一心扑进旧事记载里,感觉待他消化完这些内容还需许久,便伸了伸双臂,从袖中拿了根烟青色的玉杆出来。她掌心浮出靛青色的微光,以微光为介,专心搓转起玉杆来,神力随着微光逐渐沁入杆心。

      星河步出阁门,西斜的阳光从廊檐漏下,她举起玉杆对着夕阳,杆身通透,泛着微光。她感觉自己亲手研磨多年的玉质扇柄终于要做完了。

      早些年,她见瑶池风荷举,动摇微风发,觉得可爱,便总想取一杆荷叶随身携带,只可惜这活物离不得生养之地,总是容易枯萎凋零,恩情尽绝。她就想依着荷叶的形状制一柄清圆小扇,可遮阳、可摇风。

      她以自身灵力激发,使得玉杆内的灵力开始自行流转,周边温度也随之下降几分,这神兵扇柄才算彻底完成。她又取出鲛绡制成的扇面,鲛绡出自南海,上有珠光,又名龙纱,入水不濡,恰好可用来配这水汽弥漫的扇柄。扇面上有些栩栩如生的刺绣,绣品双面殊异,为织女所绣。她将扇柄同扇面连接完毕,轻轻摇了摇,清风自来。

      随后,她将制成的团扇收好,双手撑在廊道上眺望,天高地阔、江远流霞。远处有嘈杂的声音顺着风落进耳里,她向那处看了过去,只见几个宫人站在一起争论。她侧耳倾听,轻风送来他们的对谈。

      “我听说郢都现下宫门口摆满了火炬宣告国丧,不许进出,看样子楚宫无主,宫内应已乱如粥。”

      “胡说,我听说吾王归郢,不出几日平息乱局,便来见我。”

      “荒谬,楚王已逝,如何归郢?”

      “错了,据我那犯错被罚去守宫门的二表嫂的弟弟说,楚王确实已亡,但公子比、公子皙思兄情深,追随而去,楚宫无主,郢都将乱啊。”

      “你才荒谬,阍人信口雌黄你也信,若两位公子思兄情深,为何令将士轰得吾王到处跑,自己入主郢都?”

      “错错错,公子弃疾领人搜寻楚王的消息,连坟都挖出来了。”

      “你哪来的消息?比我二表嫂的弟弟还清楚?”

      “我祖上给蜀地的巫咸送过货,学了些问卜的手段,算出来的。”

      “你学的个什么牛毛,我那为王后制衣的舅母亲眼见到吾王回了宫,宫里鸡飞狗跳,逼得两位公子自缢谢罪,她趁宫门未禁,逃来我家了。”

      “什么楚王归郢,我守城的亲戚说了,那夜值守宫门的阍人是个半瞎,把一只野狐看成了楚王的道右,一声高呼,全城慌乱。”

      “我行问卜之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楚王肯定已埋骨多日,两位公子或也有性命之虞,总之,楚宫现下绝不太平,咱们都是楚王的旧宫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你一个倒恭桶的,也敢弄什么鬼神之说,神灵岂会多瞧你一眼?蜀地老巫的骗人奇巧。”

      说罢,两人便推搡起来,动作激烈,一人摔倒在地,伤了腰,躺在地上直哎呦。另一人见状逃也似的跑了,剩下那个将摔倒的宫人扶起,晃晃悠悠地向偏殿走去。

      星河听完,对着天空眯了眯眼,流霞聚成一团,百里之外的光影折映在流霞上,于流霞之中她看见楚宫确实门前堆满火炬,内臣来来去去,女子们跌地大哭。她神色沉下来,转身返回藏书阁:“阿衡,楚宫出事了。”

      涂山衡从竹简中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他胸脯起伏,像是在压抑着某些剧烈的情绪,面上还算平静。

      星河说道:“熊虔已亡,他的两个弟弟生死未卜。”

      涂山衡闻此面上倒没什么起伏,思绪还未从竹简中抽出,反应也慢了半拍:“那原因呢?”

      星河:“暂时不明,听说是一只野狐闹的,我准备过去瞧瞧,会不会有什么精怪作祟。”

      涂山衡念叨了一句:“什么祸事都怪狐狸。”

      星河:“你那卷读完了没?”

      涂山衡将竹简一合,扔给了她:“伪史。”

      星河:“真的。”

      涂山衡:“伪的。”

      星河:“这是楚人记录先祖起居事宜的刻辞,其中偶涉周边之事,并非专为青丘所著,为何要作伪呢?”

      涂山衡:“商王武丁在时,楚人被商人驱逐追杀,逃入荆楚莽荒之地,本有世代之仇。至我姐居殷都时,楚之先祖鬻熊,侍奉文王,随文王征伐天下。楚人未进入殷都,所记妲己祸国之事如何佐证?”

      星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文官的刀笔,堵不住民众的怨言,也藏不住民众的夸赞。有民众的评价在,又何须其他佐证呢?”

      涂山衡:“要我信他人的评价,却不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么?过去她教我习武,带我游玩,同我讲山川过往的故事,难道她本是富有野心之人,这些都是另有所图么?”

      星河:“熊虔之于楚民,熊虔之于申亥是不同的评价,这并不冲突。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生命是记忆与情感铸成的,无论如何,你的过去形成了现在的你,便足够了。”

      涂山衡:“太上忘情,照你这么说,生命是连续的情感,你们这些无情无欲的神岂不是不算活着?”

      星河:“襁褓中的赤子初睁双目,在人世间习得七情六欲,遂又放下,方得大道,这便是生命了,神灵也是一样的。”

      涂山衡冷笑一声:“这却有趣,众生修道,寻的是物我同一,无情无欲。神灵降世,倒是反过来,寻的是自我何在,寻常情意。”

      星河:“不经寻常,如何知寻常?一切的高山景行,也起于累土。若非寻常,便是虚幻。”

      涂山衡:“若这么说,那我心在凡尘尽是杂念,也算是得道了?”

      星河:“知寻常而不寻常方为道,正如我知此山却不在此山中。”

      涂山衡:“何解?”

      星河:“知楚民对熊虔的怨,知申亥对熊虔的敬,知熊虔对楚国的雄心,知熊虔对子女的爱,知万物生灵的情感各有来源,便不会以私心动摇他人。我心若水,无为而处,这也能窥见两分大道之门了。阿衡,身在局中,跳出局外,理解他人,理解自己。”

      说罢,她转身出门:“我要去郢都,你要随我同去么?”

      涂山衡将竹简卷好,起身拍了拍衣袍的灰尘:“去。”

      星河笑:“怎么看起来不太甘愿。”

      涂山衡咬了咬牙:“心甘情愿。”

      星河:“嗯,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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