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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荷塘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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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公子也觉得自己的表现并不是很好,但是那安小姐似乎并不介意,过了些时日,就又到庙里来还愿了。
其实过程好不好不重要,结果好就什么都好了。
所以如来只会劝人要修成正果,却不会提那修行半句。
而且这凡间的人不也是最讲究为圣人讳么。只是他把自己和圣人类比,被天上其他仙知道了,会不会说他贬低神仙的身价?
还有一件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安小姐和他相会总要选择到庙里来。
水桶说,这是一种习俗。
他表示怀疑。
牛郎和织女不都是在桥上么。月老开的科学讲座还提到过西厢定情啊、路上遗帕啊之类的。至于庙宇,不就是用来供神佛们赚赚零花钱的么?
他虽然不是个很聪明的仙,但好歹是个受过教育的仙。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小姐一行已经来了。
坐在小小的花神庙的小小的后园,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连座位的方向都一样。他谦和地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隔着白瓷的反光,用眼角看见表小姐又瞄了他一眼。
茶也不是好茶,味道了了,想来这花神庙也不是什么名山名刹。
他的思绪里好像有些恼了,却找不出原因来。
安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温柔如春风地开口道:“上次公子一番话,小女子好生想了几日,觉得公子真是与这世人不同。”
水桶斜睨了安小姐一眼,然后低下头心想——废话。
再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公子,却是如沐春风般处之泰然,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不惊不诧、诚诚恳恳地回答:“那是当然。”
水桶重新低下了头。
还好那安小姐也不以为忤,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轻轻地摇着手里的绢扇。
倒是那表小姐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一层一层地在水面上推开去,然后嘴角微微往上一翘便开了口,那声音就像琳琅满目的珠玉刹那都落到了眼前来一般光华婉转、活泼灵动:“既然公子不是俗人,我们家院子的荷花这时也开得正好,正好配得上公子,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听到这话,那安小姐也似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水桶眨了眨眼,公子就微微往前欠一欠身子,“日下清闲,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子看上去也不是一般的闲,那就不如今日吧。”
是他的错觉么,公子想,怎么突然觉得那满眼的珠玉都成了琉璃的碎片,落在地上光脚踩上去,一踩一个血印。
眼角偷偷看过去,水桶却低着头没有看他。许是他自己想多了吧。
接下来的事就像月老发的言情普及读本上写得那样,吃过午饭吃晚饭,自然而然。
他喜欢这样的熟悉感,便于他在不同的场所自由发挥同样的演技。
毕竟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还是有成果的,他想。
表小姐说赏花最好在月下,陪着晚风,看满池风荷摇曳,才别有情趣。
他在一旁听着,就想起荷仙姑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说得太多,他都能背下来了,不曾想今天又听着了。
不自禁他就又看了那表小姐一眼,暗想,凡人能想到和神仙一样的观点也是不错的了,只是不知道这安小姐最后能不能理解他的观点。又想,如果柳仙能多理解他一点,早早地明白他的想法,或许就不会受那么多世的苦了吧。
没来由就觉得难过。他只不过努力了这一世,就不想输。柳仙生生世世努力了那么多,又何曾愿意输。只是不知道等到柳仙真得忘记他的时候,他们还会不会再相逢,那时又会是怎样的容貌、怎样的心情。
那是一年里荷花开得最繁华的季节,他们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看淡淡的粉红色在波光和绿色的衬托下没有边际的泛滥开去,晚风送来荷花的香,水波一样在空气中微微洋溢着的清香,坐在其中,就像是被一片绯红所淹没。
虽然是晚上,天气还是有些热,因为已经是夏天,所以没得抱怨。
他想起从前的柳仙,又怕冷又怕热,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原来他记得的事还有那么多,虽然他已经想不起柳仙的容貌。
远远地他就看见水桶端了茶过来,走到阶前,有婢女接过手,再恭恭敬敬地摆在石桌上。
茶是好茶,一揭盖,就是隐隐的清香,再看着那茶叶在水中翻开,像是一朵朵碧玉的花在透可见光的白瓷杯中满满地开。
水桶看了他一眼,他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还未及理清思绪,那安小姐就开口了:“公子为何将这茶端起又放下,是不合公子口味么?”
闻言,他就又端起茶来,浅浅地抿了一口,觉出淡淡的荷花香顺着舌尖漫开了去。
那小姐这才微微地笑着说:“这是今年新摘的乌龙茶,看来公子还是喜欢的。”
“乌龙的醇厚,添些荷花的清淡,倒也相宜,小姐真是个雅人。”不是他自夸,别的他不会,吃吃喝喝那一套他还是很在行的。
他端起茶盏又品了一口,间中很是自得地偷偷向水桶眨了眨他的桃花眼。水桶在旁边就觉出了公子的心思,暗自冷哼了一声,是蹭吃蹭喝那一套吧。
“看来公子也是个中佼佼。只是我这茶不是用的荷花来熏制,而是采了清晨荷花初开时花蕊上的露水,和着茶叶煮了,这茶汤才能香而不艳。”说到这里,安小姐停了停,声调忽而就有些冷淡,“公子可也爱这露水的妙处?”
他温和地听着,然后温和地回答:“这露水也要遇上小姐这样的才情,方才有了这般妙处。只是朝露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小姐又何必如此独钟。”
“公子还记得上次我与你提到的那位朋友吗,我叫他阿水。”
“记不得了。”他突然就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连水桶都抬起头来看他。
他想他又说错话了么,他自己也惊讶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和他平日的风格完全不符。
他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是公子,温柔如春风的公子,几曾被谁说过重话,有几曾对谁说过重话。他有些懊恼。
他注意到,安小姐没有再说话,只转过头去看那满池的荷花。
表小姐倒是一点也不害臊地定定地看着他,手里摇着青罗小扇,眯着眼,眼角眉梢俱是微笑地看着他,是看他的笑话吧。
婢女、家仆都在亭外默不作声。
水桶的头则低得更低了。
他突然就觉得仿佛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般。阶下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绯色、月白,许是因为昨夜的一场雨,那些曾经在枝头迎向阳光的灿烂或冷漠,到头来都是一样的脆弱。
万物有生有灭,就算是花神,他又能帮上什么。
就像花开,一见鲜明,未见时候俱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