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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荷塘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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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无话可说,安小姐也就托辞不送了,只留下一家仆送客。正是水桶。
表小姐下得台阶,水桶赶紧低头退让一边,表小姐就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公子,笑笑走了。
衣香鬓影不过是一眨眼便融到了夜色里。
只剩得水桶站在亭外候着。
好半晌公子方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叹气道:“那安小姐似乎不是多福多寿的人,柳仙怎生投了这样的胎。”
水桶只站立一旁,并不回答。
公子便走出亭来,水桶做了个请,就要往外走。
一回头看见柳树下立个清瘦的黑影,水桶愣了愣。
公子的声音倒是平淡无奇:“是黑无常么,要收那安小姐的命,来早了吧。”
公子见的世面就是和他不一样,所以才成其为公子的么?水桶想。黑无常有这么娇小么,他干的可是捆人的力气活。
那身影闻声便从昏暗中走了出来,却是那表小姐,也不告罪,就好像她的出现从来没有吓着谁。
“公子就这么想我那妹妹早登极乐么。”那表小姐春风一样的开口,就像是在议论邻居家阿猫阿狗的生死,“我这妹妹生来便有不足之症。所以,打小,她想要什么我都会为她弄到。”
话到这里便止了,表小姐微微地笑着看着公子。
公子倒也镇定,想了想方才回答:“你想一朵花开得长久,便不要把它从枝上折下来,那花喜欢长在山野,便不要把它种到盆中。小姐您说呢?”
水桶觉得公子多少还是长进了,这番话,模模糊糊地听着,多少也有些禅宗的意思了。然后看见公子朝他眨了眨桃花眼,他就抛弃了刚才的想法,还是伽叶那拈花一笑比较经典和深奥。
表小姐还是一样的笑容不变,好像那笑容生来就是印在她的脸上,“公子高见。但譬如芝兰玉树,长生于阶庭耳。这么浅显的道理公子难道也不明白。”
道理是浅显,用语就深奥了些,以公子的智商不知道能不能明白。这么想着的时候,水桶看见公子开始发呆,果然没有明白。
那表小姐也不多问,只回过身去,便对着那荷塘,眼里看着满池风荷的摇曳,闻着空气里荷花的香,身后一株桂树在月光下落下些影子,正好稀稀疏疏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声音空灵而悠远:“这些荷花今日看着美,明日一样是要败到只剩残梗,百花其实都是这样,折不折,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她用那么美妙的声音说着这么冷酷的现实,荷塘里吹过一阵风,那些开了的没开的荷花就都迎风折了下腰。
然后她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公子,象是天真的孩子跟大人讨论某颗糖甜不甜一般平常:
“百花尚且是这样,众仙可不也都是这样。”
公子顿时有些变了脸色,这是水桶第一次看见他的公子如此失态。
公子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缩进了衣袖里,连那声音好像也在打着颤:“你究竟是什么人。”说完又觉得不对,马上改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仙。”
那表小姐笑笑,也不答,转身就走了,一如每个闺阁女子那样,仿佛她刚从绣楼里出来,还在回味着刚才那幅出于己手的上佳绣品,高高兴兴地走了。
高人就是这样,当他们不想回答可又要你知道答案的时候,只会给你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让你回家慢慢去猜。
待那表小姐走得远了,水桶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的公子,轻声问道:“公子,你真的确定你在天界没有得罪过哪位仙么。”
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就算是仙,也有失言的时候吧,天界那么大,想要真的谁也不得罪其实是不可能的。
那天夜里,公子的神情更加的落寞了。
像是繁花枯萎凋谢一般的么?水桶很怀疑。可能更像那花也许从来就没有开出来。
他想起曾经也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反应不够快,常识不够多,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不会判别是非黑白,没有立场,没有原则,甚至没有钱。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除了那招牌春风拂面桃花笑,他的公子还会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公子,据说在天庭大受欢迎,一混就是五百年。
是这个世道变的太快,他来不及跟上,还是他自己不够灵活,所以被这世道抛得太远?水桶其实真的很想知道。
那天公子还拉着他的手要他来想那表小姐会是哪路神仙。
“水桶,”公子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说她会不会是西天的,什么芝兰玉树,根本听不懂的嘛,就像如来写的那些书似的。”
水桶冷着眼看着公子,很冷静地说:“不会的,公子。”和公子的智商比起来,是深奥了些;但和如来的深奥比起来,那话只不过是小菜。
“可是和西方那一套真的很像。”
水桶不再理他,由他一个人去,爱想不想,关他什么事。
夜里下了雨,一滴一滴像似都要滴到心上去。
水桶躺在床上想,倘若天天这么地下,不知道这屋顶会不会漏水。不是他爱抱怨,人间的福利终究还是差了些。
如来好像说过,有漏皆苦。
漏便是烦恼,所以只要他把这些漏都补上,那么这一世,就大家都圆满了。
最近不知为何,他常常想起如来说过没说过的那些话。
他觉得那些话也没什么不对,而且够深奥,兜售起来便大有噱头可为。如果这几百年来,他是跟着如来混,想来现在的境遇应该是大大不同。
哦,伽叶以前抄的如来箴言上还说过,贪、嗔、痴、慢、疑、不正见,是凡胎的六根。他的公子——贪吃,最近又爱对他皱眉,从来都有些白痴,反应也慢,最近凡事还爱怀疑,至于个人见解就更加是不正确。这样的六根不净,居然能混到四大公子之首,而且一说起柳仙,还要觉得自己有多委屈似的。
真不知道是委屈了他,还是委屈了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