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19、上元 （下）

　　那是新年的最后一天，他们站在这波光潋滟的一岸，看彼岸的烟花，此起彼落，在冰凉的空气中热闹地开。
　　这些热闹的爆竹和烟花，在黑暗的夜里像繁花一样地开，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地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在还没有凋谢前就已经被新的绽放替代。
　　就像是这个盛世的繁华，一朵接着一朵的花在改变的时间里、改变的空间里用同样的方式不停地开。
　　他们在这烟花的彼岸，看这样的太平盛世，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表小姐站在水边看着对岸，那些五彩斑斓的光彩在她的眼波中落下倒影，全都是一个个一晃而过的瞬间。他听见她的声音传来，像低语的梦呓：“真像做梦一样。”
　　他就笑了，笑得清淡如风，“我只当是做梦了。”他回过头去，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空气中落下交错的剪影，莫名地就走上前去，“那日小姐来庙中拜会，说是想得个明白，那今日我也想这样问你......只要你说，我就信你，纵使将来真假难定，也断不会怪你。”
　　“公子说笑了。”
　　“小姐见笑了。”他仍然是清风拂面的笑容，言语温和，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哀怨神伤都已远远抛开。
　　“那花神公子究竟想明白什么呢？”表小姐到底没有沉住气，先开口问了，身子却丝毫未动。
　　“我想知......柳仙有没有恨过我。”
　　表小姐回过头来，就看进了秋水一样的眼眸中去，空灵清澈，看不到底。
　　“柳仙对公子，一半是爱一半是恨，不多不少。”

　　水桶朝着公子的背影喊道：“公子，多说无益，又何必与人一般见识。”
　　表小姐倏地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水桶，“这也没人留你。”
　　“公子，既然众望所归，我们就归吧。没来得在此招人嫌。”说到这儿水桶的声音顿了顿，冷眼朝着表小姐斜看过去，“我们好歹还是天上的仙，不是贬下凡尘的仙。”
　　公子却只是定定地看着那表小姐，脸上看不出是难过多几分还是震惊多几分。表小姐这刻只愣了眼看着自己眼前，仿佛这个世界全和她无关。

　　安小姐在一旁听到这里反倒是笑了，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亮婉转：“当日我曾和公子有个赌约，赌公子若是能像我这样得一自己极欢喜事，便是明朝就去了，也是无憾。”安小姐轻盈地走到公子面前来，两朵笑靥像枝头花低低地挂在嘴角，那声音就更见几分温柔，“公子忘了么。”
　　公子这才回眼看她。安小姐笑靥更深，笑得眼如弯月，看不到里面去，“不论公子与我的赌约最后输赢如何，我都不会怨公子。人生在世，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能得一些事可以回忆，已经是福气。只是我今日想得一极欢喜的事，便是公子愿和我一样只做普通人。若公子不愿意，活着也是无趣。”

　　水桶在旁边凉凉地加上附注：“柳仙你这一招生生世世都在用，也不差今世这一回吧。”
　　表小姐闻声看过去，眼光冷如寒冰，水桶打了个颤立马就收了声。
　　公子却还是看着安小姐，静若青松般立在那里，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让他动容。水桶听见公子的声音像从大雪满山的雾野上吹来的风，冷浸而凉薄：“那小姐也该记得，我赌小姐有一天定然会为了成仙放弃这样的想法。小姐忘了么。”
　　安小姐微微侧着头，那笑容中就忝出几分可爱，“可我就是死也不愿成仙。”
　　这般决绝的话难为她倒说得像女儿家会情郎的小秘密一样，十分无畏的里子还要添上三分羞怯的面子。水桶禁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可就是在这样的决绝面前，他的公子也还是那不染凡尘的公子，看的水桶心里一半佩服一半感叹。
　　然后他听见他的公子字字清晰，如珠玉落地，“世人都想成仙，神仙又怎么愿意为人。”
　　水桶低下头去，没有声音地弯了弯嘴角。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话。”表小姐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进来，又回头对水桶冷笑，“只是花神公子收的好童子啊，这几年的仙班积分没白攒吧，别人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
　　水桶这才抬起头来，头朝一边歪了半截，斜着眼看她，嘴角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回答：“所谓井水不犯河水，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碍着您了么。”
　　公子在旁边听了就觉得有那么一丝的感动，于是给了水桶一个赞许的眼神，再加进来句半是强调半是无意的话：“不是‘我’，是我们一起过独木桥。”

　　水桶独自在心里寒了一把，有两个一起过独木桥的么？那还能叫独木桥！没有知识要有常识，这五百年他到底在跟着个什么神仙混。不过也好，看这形势不管怎么发展都是两个对付一个的命，他怎么可能吃亏了去。
　　想到这儿，水桶心里真是想大喊几声。他想他是不是该感谢这上天终于还是待他不薄，或者他也该像那些凡人那样求神拜佛到感激涕零，原来他曾经浑浑噩噩的五百年就只是等一个今天这样的回报。

　　只是转眸间，那安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到了一个高高的花灯展台上去，灯具早已收完，独留这空落落的台子临在水边。
　　水桶偷眼瞄了下表小姐那边，对方稳如泰山，水桶也就收起了自己的表情免得浪费。
　　这次倒是公子开窍的早些，却又还立在原地，只是抬起头对那安小姐喊道：“人命也是天赐，你可知践踏人命便要受天罚，让你生生世世难偿所愿。”
　　安小姐俯了头来看他，那声音像是一片薄冰突然贴上谁的脸颊：“难道天从前就偿过我的愿望。”
　　公子一愣，再睁眼却只看见飞鸟一样的身影，从空中落下，像是枝头飘下的落叶，落在水面上那么轻，却泛起了涟漪，在一瞬间层层叠叠地往四周推开去，听不见声音。

　　他从来不知道，生命原来竟是这样，一纵即失。

　　他想起那些酒楼路边的唱戏卖曲，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剧本，只是换了时间、换了地点，又是一样的上演。他记起嫦娥那些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长吁短叹，无非都是许仙枉了白娘子、李甲负了杜十娘，他却想，那些都是做戏，原本当不得真。他还曾想，或许这一世到底会有些不同，然而一曲终了，悲剧喜剧，都是拍拍手后一样的散场。

　　他也曾经相信过，不管柳仙追问千百句，他都一定可以很好地解释。
　　原来只有这一句，他没有办法回答。

　　这世上的一切仿佛在这刹那消失了声音。
　　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烟花还独自在夜空中灿烂地开，那些光彩次第地从空中落到这世界上来，像水面的波光粼粼，看不到边。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山。
上帝们如果有空，可以想象一下公子和水桶的原名了。
写这一章的时候想起过红楼梦上的对子：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那时觉得这样美的每个字读来却很悲。
这章或许也有点悲，但还是那句话：结局是圆满的，人生是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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