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上元（上） ...
-
上元张灯据说是年来已久的风俗。
公子还知道天界为这事开过辩论大会，辩的似乎是这节归东天还是归西天，争的无非就是那些年节的供奉钱。最后达成协议，这节仍然是归东天管的节，命名为赐福天官的诞辰之贺，至于这赐福天官是谁并不重要，在天界看来，只要是神仙，就都能定人间祸福。
但西天在这事上也不是完全就此隐退、袖手旁观。据西天考证，并引《涅磐经》为据，这张灯就被归为如来的发明，始于如来涅磐时“天人散花奏乐，绕城步步燃灯十二里”。那时公子只觉得好笑，想那释尊的肉身到死都还要为人间做这么一关乎民俗教化的大贡献，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他都有点开始佩服如来了。
不过在人间的这许多世，他还是第一次过这上元灯节。
人间的管理好象比天界严格很多，据说很多人家的女子不得随意在大街上流连，一年到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节日里才可藉由赏灯赏花甚至赏神仙相会的名义出门逛逛，这上元节就是其中之一。
他想那些女子真是可怜。比如乞巧节，不过是牛郎和织女在天上每天普普通通的鹊桥相会，在人间看来就只是一年一度，于是没来由就一下子变得多么的重要和伤感。其实无非就是牛郎和织女门前隔了条银河，又要谈恋爱自己又不肯出钱，他们倒是浓情蜜意不尽，却每天劳动那么多喜鹊为他们铺桥，是很多神仙都颇看不下去的一件事。他就看不出牛郎和织女还有什么不如意，只觉得那些喜鹊可怜。
又或许是他想得太多。或许这凡间的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叹息，也并不就真是在同情什么花花鸟鸟，无非是借他物咏己怀，同情自己罢了。只是这些凡人的感情做到这么脆弱，的确值得神仙同情。
这灯节张罗得极为细致，一步一灯，一灯一景。
多走了几步，他不经意就看见一个花灯上题着这样的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诗遣词用语很是直接，如果身有所触，就极易生出感慨，顿觉于我心有戚戚焉。他在这盏琉璃宫灯下立了一会儿，觉得这般精致的灯和那样凉薄的诗，并不是很般配。可又不是他做的灯、他写的诗，关他何事。于是踱开去，继续往前走。
沿着湖边慢慢地看下来，开始的新奇，到最后也只觉得这不过是行媚神之名做娱人之事。至于天界，只要有钱收，形式并不重要，内心更不需要去研究。
这样也不是不好。如果祸福不是自己能定，做人就不妨轻松圆滑一点，才不会让自己太累。
看着那些或竹编纸扎或雕花缚绫的彩灯，在人来人往中光华流转，他就想起水桶曾说，以前的很多世总是在寒冬天冰冷地结束，实在不够热闹。
这上元节也算是热闹的了。
张灯一般选在临水边。走了长长一段路，回过头去，只见黑夜里独这一线蜿蜒开去的灯火璀璨，映着水天一色，煞是好看。
他在这人来人往中，学着和普通人一样拨弄那些高高低低的花灯，就见灯灯皆旋转开去，闪烁的流光映照过人脸上，在明明暗暗间来回地徘徊，或深或浅，到最后全都交错成看不清的模样。他就想起这许多世这许多年的时光，原来都是如这灯华般的流转，照在岁月的脸上，有时欢喜有时悲凉。
他就迷失在这样的流转中，没有了方向。
他想着今夜要与谁相会，只是寻了千百次，也看不见。
等到风过处人声渐离，他方听见有谁在叫他，蓦然回首，入眼却是灯火阑珊。只是他何曾想过这世上的时光原来也流转得这么快。已经有人在收灯，他突然就觉得，原来即使回头，也已经赶不上。
安小姐慢慢走到他的跟前来。她的个子娇小，须抬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
那表小姐步步跟在后面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只有水桶一个随侍身旁。
他温和地看着安小姐，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落到那表小姐的耳中。
安小姐很抱歉来晚了，他说没有关系因为他也曾经迟到。
表小姐于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赏灯已是快到收梢，莫若就在这湖边等到午夜时分，看新年的最后一场焰火。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甚至都没有回一下头，只看着那安小姐，说既然还有时间就请小姐听他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人，写得一手好诗，却一生不得志，他便爱上了喝酒。有一天喝醉了，一个人半夜里跑出去泛舟，行到湖中央，看见水里的月亮，看着那么美，离得又那么近，他伸出手想去捞。结果就掉到水里淹死了。你说这人傻不傻。”
安小姐但笑不语。
公子也不以为意，或许他站在这里对着她说话，眼中看见的却不是她。所以公子对这样的沉默只是笑笑，就继续讲：“我倒是不觉得他傻，只觉得他可怜。他难道不知道水中的月亮本来就当不得真。只是一个人难过到极处，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真假的分别了。更何况人间万物不都是朝生夕灭，所谓天长地久，从来都是神仙才有。就算看清了真假，又有什么用。”
然后他回过头去，对着水桶说：“水桶，你说是不是。”
人生不得意的感慨里突然听到一句这种轰动的内幕，表小姐只是略微挑了挑眉角，安小姐虽面有疑惑也还是客客气气地微笑。然后大家一起看向一旁垂首低眉的水桶，水桶也就只得抬起头来，半边嘴角撇着对公子笑道：“花神公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表小姐听了就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了。
安小姐倒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公子，我家安南和你是旧识么。”
“他是我放在你们安家的卧底。”公子温和地笑着，“所以，小姐就算觉得有什么机缘巧合、郎情妾意，其实都当不得真。”然后他微微低下头，就靠得更近些，声音就放得更低些，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全都是骗你的。”
那瞬间，他想起这很多世的相遇，每一次都是一个巧合，因为早早就有了安排。每一次他都想过，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样的话想说。临到头却什么都开不了口。他想问的其实从来都只有那一句，却也只能在心里问这一句——别来无恙。
他想起这很多世的结尾，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大梦初醒，或许冰冷或许寂寞，因为早早就有了定数。不管梦里做过什么，又努力了多少，醒来都是假的，当不得真。或许还有更多的事他本来可以做，只是已经赶不上。
一声巨响划破这瞬间凝固的空气。
安小姐越过公子的肩头看向他背后的天空。
公子看见她的脸，平和宁静，听见她的声音，悠悠软软，“公子，放烟花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上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