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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携手相行 ...

  •   玉骨夫人 06

      聂小凤一直觉得,陈天相是一个胸襟奇大的人。

      她于医道上有所成,陈天相是半个引路人。虽然是被她忽悠得不少,再见面时,陈天相依旧欣喜至极地喊她:“小凤!”喊完之后才四处打量,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叫玉骨夫人比较好?”

      “私底下,你想怎么叫都可以。师父应当告诉你我的身世了,他曾立过誓言,我不在哀牢山的消息传出,总归是有害无利的。”

      陈天相连声答应,十年过去,笑得依旧腼腆,他坐在聂小凤的对面:“小凤,你现在好厉害啊,我就说,你学医一定名声大噪的!”

      “那要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教我,我现在连穴道都还认不全呢。”聂小凤为陈天相沏了一杯茶,“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茶,等吃饭的时候,再请你喝好酒。”

      陈天相很惊喜:“你都记得啊!”

      “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当然记得。”

      陈天相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其实,你离开玉苍阁的消息,是我告诉师父的。”

      “这没什么,我也没有想隐瞒谁,你介意什么?”

      “你说得是真的?我把你学医的事全告诉了师父,包括你解出来了千丝,你真的都不介意?”

      “不介意啊,师父对你那么好,你那么尊敬他,他问,你没道理不说的。”

      “你不怪我就好!对了,我得了师父的信才赶来的,师父呢?他还没到吗?”

      “在地字一号房。”聂小凤再三犹豫还是觉得不要刚见面就刺激陈天相,“他在霞翠山上找到我的,可能路途颠簸,到了客栈之后就去休息了。”

      陈天相先是高兴,然后两手握着杯子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这些年,师父很担心你的。”

      “他是生气吧?大名鼎鼎地神医丹士,让一个初出茅庐丫头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陈天相又认真又笃定:“师父原来常年住在哀牢山上的,这十年东奔西走,悬壶济世,也是再探听你的消息。你不知道,只要沿路州府里有和你年纪相似的,无人认领的尸首,师父都要去看一眼。每次他都是白着脸去,发现都不是你,才笑着出来的。”

      “是吗?”

      聂小凤越是轻描淡写,陈天相就越想教她相信:“真的!你的玉笛,还记得吗?”

      “记得呀,已经断掉的东西,师父应该早扔了。”

      “不是不是,师父把那两截玉笛收起来了,后来还修好了!”

      聂小凤捏了捏眉心。

      罗玄立身虽正但城府颇深,她自己更不用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哀牢山上竟还有天相这样心思单纯的人,三两句话,就能把罗玄半辈子都说不出来的事,泄个底掉。

      直率得让聂小凤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亲自换了话头:“听说你娶媳妇了,天相,恭喜你啊。”

      陈天相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她叫余罂花。”

      “这名字独特,是芙蓉帮的人?”

      “是,芙蓉帮内讧覆灭时,我救了她。后来她就一直跟着我,你放心,后来她就再也没做过坏事了!”

      聂小凤笑道:“论起出身来,我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怎么会对余姑娘有成见呢?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过但凡是女孩子,都不会讨厌胭脂水粉吧?你要回去的时候,我送你一套,你带回去,就当见面礼了。”

      “哇!这太好了!我每次挑礼物,好像都挑不中她的心意。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让她满意的。”陈天相喜不胜收,又想起还没向师父问安,便道,“我先去师父那一趟,再回来看你。我们十年没见了,有好多话要说。”

      “好啊”聂小凤微微咬了咬下唇,“你顺便问问师父,后日出发去蓟县,可以吗?”

      *
      罗玄的回答是,可以。

      实话说,聂小凤松了一口气。

      十年前,她没敢睁眼看罗玄一夜之后惊醒的模样,那日霞翠山上,总算亲眼目睹。

      悔恨,震惊和爱意交杂在一起,艰难的互相拉扯,再加上对自己又一次逾矩的失望,骤然严厉的眼神。

      即便是成长十年,聂小凤今非昔比,罗玄仍旧余威犹在,让她背脊发凉。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有那么一刻,聂小凤觉得他又要落荒而逃。但他攥着她的手臂,直到带她过了吊桥才松开。

      就算他没有再回头看她,沉默地在她面前开路,聂小凤也觉得温度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身体里。

      前车之鉴,罗玄一到客栈就钻进了房里闭门不出,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聂小凤只挂念着霞翠山上那个问题,罗玄会给出什么答案。

      他说可以,那就说明,他会留下来。

      启程路上,聂小凤坐在轿子里,陈天相骑马跟在轿子旁边说话,而罗玄坠在一队人马的最后。

      这就注定,罗玄只要愿意,就随时可以看见她的身影,而她需要再三斟酌,实在是不公平。

      聂小凤却也由他。

      过蓟县时,聂小凤吩咐秋桐:“蓟县盛产忘忧草,是此次疫症的解药药引。罗丹士与陈天相或有需要,我们在此多留几日,容他们采药。”

      “你替大方切过脉?”山间小道,罗玄脚下一地碎影,向她走来,“不然如何得知解药的药引?”

      这半月里,他们没有说过话。连每日切脉,都是陈天相动手,而后禀报给罗玄。是以聂小凤没即刻接上话,凝视他半晌,方道:“我自然替大方切过脉,万一疫病没要了他的命,岂不可惜?”

      “人死灯灭,不可妄言。”只此淡淡一句,并无过多责备,“此山虽无名胜,但草药众多,颇有灵性,你学医也有十载,不知可否认得全?”

      聂小凤情爱上受林朝露点播,看淡了许多,但骨子里的好胜犹在,当即便道:“那边请丹士发问吧。”

      罗玄便在四处随意采摘,聂小凤需说出草药的名字、用途与常用药方。其中一两种草药尤其少见,连陈天相都有不会的时候,聂小凤却始终反应敏捷、对答如流。

      最后,罗玄很欣慰地称赞她:“果然十载苦学,不曾荒废。”

      “立身之本,怎敢怠惰?”聂小凤倒学会了些人情世故,只是嘴上谦虚,翘起的嘴角却掩不住得意。

      离开蓟县后,他们又路过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镇,镇中有一妇人难产。罗玄要救,但妇人夫家囿于男女之别,坚决不肯。

      最后是聂小凤走进那一方草屋,保住了母子二人。

      妇人一家视她为恩人,她不为所动,却在榻上妇人请求她抱一抱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时,温柔了眉眼。她抱孩子的动作很小心,远不如她为人接生时熟稔,好像松一些孩子便即刻坠地,紧一些就会把孩子勒死。

      而那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只喝了些米糊便止住了哭声,被聂小凤别扭地抱着,也不怕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竟冲着聂小凤笑了。

      新生儿实际并不会笑,婴儿扯起唇角的动作僵硬又奇怪,聂小凤垂首看着,一道泪斜斜地划过鼻梁。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屋子里,罗玄头一次升起这样的念头:或许能约束聂小凤的并不是严格的道德礼教,而是不掺杂念的善意,比如最初的自己和天相,后来的林朝露和刚出世、会冲塔展开笑颜的婴孩。

      从镇上出来后,聂小凤缩进了轿子里,接连好几日没有同人说话的兴致。罗玄也终于从队伍的末尾走到了轿子旁边,再没退回去。他也不曾出声打扰,只是一步一步,陪她走这艰难的一程。

      *
      遇见言陵甫,是两年之后的事。

      罗玄还是习惯用沿途的草药考校聂小凤,也算寓教于乐。

      “秦钩吻,生南越山或益州。叶如葛,赤茎,大如箭,方根……”

      钩吻有个俗名叫相思草,或许是相思至深,犹如断肠的缘故。

      聂小凤因着这点勾连,背得尤其艰涩,便听见一声高呼:“罗兄!罗兄!我可找到你了!”

      二人寻声顾首,一匹快马沿着官道呼啸至眼前,言陵甫跳下马来,喜形于色:“罗兄,少林寺下疫症断绝了!”

      罗玄笑道:“言兄信中已经说明,又何苦千里迢迢跑着一趟呢?”

      “千万人命,如此大喜,区区一封信,又能诉说几何?还是要亲手报予”言陵甫推崇罗玄已久,一个错眼方发觉一旁站着的聂小凤。黄昏时分,除他之外唯此二人,聂小凤又美艳无双,言陵甫的眼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这位是……”

      这一年,聂小凤与罗玄也算是顺其自然,虽谨守礼仪,却也没有刻意避讳,相处下来倒更像师徒。但这一层关系也不能为外人道,毕竟世人皆知罗玄唯一的女弟子是魔教余孽,终身囚于哀牢山。

      “知机子误会,我乃灵苍阁玉……”

      聂小凤上前一步,抬手正要行礼,罗玄却比她快,握住了她一只手。力道并不重,只是堪堪环住,缓缓带着一同垂于身侧,但的的确确当着言陵甫的面。

      聂小凤有那么一瞬间续不上气息,话就这么断了,还是罗玄替她说完:“这位是灵苍阁的玉骨。”

      言陵甫看见那交握的一双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作揖:“原来是玉骨夫人,多亏玉骨夫人自蓟县送来的忘忧草,解救的百姓不计其数,言陵甫在这里谢过。”

      聂小凤勉强镇定:“知机子客气,在少林寺炼药的人为苍生而辛苦,玉骨不过挖了几株草药,不敢冒领功劳。”

      “这都是大家戮力同心,方有如此善果。”言陵甫额上有汗,客套几句终于还是问罗玄,“罗兄,你们落脚在何处,这一路奔波,我先去稍作整顿,再向罗兄讨教医术。”

      得了客栈位置,言陵甫顷刻溜得没影。

      罗玄侧首,提一句:“方根……?”

      竟是要她接着背书。

      聂小凤满心疑惑,挑了一个最容易回答的问:“你为什么要将忘忧草的功劳放在我头上?”

      罗玄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身外名,但人行于世,能结善缘,又何必结恶果呢?有些好意,还需说出来,别人才好领情啊。”

      聂小凤心思虚浮地一点头,罗玄自然察觉得到:“今日便到此为止,我们先回去吧,刚好也招待言兄。”

      罗玄刚迈开一步,就感觉聂小凤的手一紧。

      “或许我现在应当说,名分都是虚妄的东西,我们得以朝夕相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不需要公之于众——但这些都是假话。”

      “那真话是什么?”

      聂小凤紧紧盯着罗玄,确定他神情里既没有懊丧也没有悔恨,坦荡得出人意料,才鼓起勇气说:“真话是,我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再久就要生出怨恨了。”

      “我知道。”罗玄的拇指在她的手掌上轻轻划了一下,去平她的委屈,语速一字一句都比平常要慢,显得十分郑重“我都知道。”

      他们只是需要时间。

      他们回客栈的路上,携手而行,没再碰见熟人。

      罗玄将人送回房内:“我看你今日也累了,便不给你讲书了。”

      聂小凤一时被罗玄突发奇想的公开触碰搅得心乱,问了一句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能陪我那么久?”

      罗玄不解:“为什么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而是……即便是以前在哀牢山上,你也总是有事的。这么大的江湖,总有病痛,总有需要神医丹士的地方。”灯下,聂小凤凝望着罗玄,“我不会打搅你的正事的,我可以给你写信,你会知道我在哪里的。”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你放心,最近很平静,如果有非去不可之事,我会同你商量的,这些都不必费心。”罗玄眼里隐隐浮上笑意,“何况我身旁不就有半个江湖吗?”

      聂小凤初时没有听懂,瞠目结舌半晌,才发觉罗玄在同她玩笑:“你说的是我?”

      “嗯。”

      聂小凤生怕有理解有误,同罗玄确认:“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去危害武林,江湖就太平一半?”

      “嗯。”

      聂小凤失笑道:“你可太高看我了。”

      “不是,从前是我低估你了。聂小凤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

      只是今天不一样,罗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懵懂真率的聂小凤了。而哀牢山上最初的心动,就是看着她天真明艳的一日一日度过。

      他将手放在聂小凤鬓边,微微俯身。靠近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瞳孔一阵收缩,或有些许赧然,但绝不肯后退一步。

      罗玄没有压抑自己因被吸引而不自觉露出的笑意,那笑意牵起眼尾的纹路,他已不年轻,但却依旧有教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魅力。

      聂小凤被那个笑容牵住所有心神时,罗玄又快又轻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没有吝啬温柔,也没有流露欲念,是一个爱人之间再恰当不过的吻。

      他的手在聂小凤的面颊上轻轻一拂,眉眼含笑,便令天地失色:

      “快歇息吧,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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