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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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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
罗玄在昏昏沉沉的迷梦里艰难地醒过来。即便睁开眼,也需要漫长的时间眼前的黑暗才能缓缓地转为光明。
看清的第一眼,就是守在榻前的聂小凤。
她趴在榻边,目光一触便陡然惊醒:“师父!你,你醒了?”她的手从罗玄苍老的面庞上划过,轻声问:“师父,喝药吗?药一直在泥炉上热着呢。”
罗玄点了点头。
聂小凤自屋内一角的泥炉上盛出一碗药来,一手扶着罗玄靠在床沿上,一手端着药碗喂他:“苦不苦?”
罗玄声气虚浮地答:“不苦。”
聂小凤蹙眉,面上隐隐有泪痕,此刻压不住心里的悲痛,颤声问:“你是不是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罗玄面上的笑纹皱起:“可我还看得见你,还说得了话。”
聂小凤紧紧抿着唇,三指搭在罗玄腕上,却被他反手握住:“不必再诊了。”
天相诊过,小凤诊过,他自己更不必说,如今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他心如明镜。
聂小凤将自己的拳头捏得紧紧发白,无助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七十而知天命,终老而死,是顺应大道,不要为我难过。”
罗玄先前昏睡得太久,聂小凤寸步不敢离,怕错过他醒来,更怕错过他一时气息淤堵,营救不及,这时候疲倦又心痛:“七十才到哪里,彭祖八百而亡呢。”
罗玄一时笑出来,边咳边道:“傻丫头,那是骗人的。”
他笑,她却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偏偏罗玄还要说:“来,让师父再抱抱你。”
聂小凤一双泪目靠在罗玄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的手抚过她不过半载便生了银丝的发:“师父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聂小凤压抑着断断续续地哭声:“师父,师父想要什么?”
“想要你袖子里的断肠散。”
聂小凤登时抬头看他,只见一派讨要饴糖般的从容,两只手攥紧了他的前襟,带泪也带笑,轻巧又俏皮地回:“就不给。”
罗玄也不勉强:“那师父同你打个商量。”
聂小凤下意识地抗拒,要往外退,但发觉罗玄竟有些制不住她。
他没有多少力气了。
一时又不忍心,只能继续听下去。
“你相信,来世吗?”
聂小凤心中确实升起一些微末的期望,不确定地问:“会有吗?”
“有。”罗玄咳了两声,复道,“两情相悦,福泽绵延,可动苍天。你余生,行医济世,多救一人,你我便多一分来生相见的可能。”
“真的吗?可大道不是无情么?”
罗玄颤抖地指尖刮去聂小凤的泪珠:“大道……怎么会无情呢?”又一笑,“只是不知你来世可否还愿见我。我听闻,前生来世,总有相似之处,若仍是情路多艰,恐怕你……”
“你再多说一个字,”聂小凤泪如泉涌,咬紧牙关,“我现在就将断肠散吃下去!”
罗玄哄孩提一般地拍拍她:“不说了,师父不说了。那便是愿意?”
聂小凤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唤天相他们进来吧?”待聂小凤稍稍平复,罗玄道,“你辈分最大,要立得住。”
陈天相携着余罂花和杨絮一直侯在屋外,聂小凤开门将人请进来。一共四个,围在榻前。
“天相。”
陈天相含泪跪在脚踏上,罗玄欣慰地看他:“医道上,你颇有天分,能独当一面了。至于武功上,血池地图已托付给你,日后看机缘行事便可。”往后看了一眼余罂花,后者亦一并跪下,“要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又道:“阿絮已是个大姑娘了。”
杨絮闻言泪落,伏地一叩首:“阿絮一定精心侍奉师父,师父在,阿絮在,请师公放心。”
罗玄含笑应下,还欲说什么,却剧烈地咳起来,又或许是后事料理清楚,精神竟在这几息之内,迅速萎顿下去,他对着一臂之隔的聂小凤道:“你……来……”
罗玄行事审慎,与聂小凤再亲密也是一屋之内,人前并不十分逾矩。因而聂小凤有强烈的预感:这就是最后了。
罗玄半个身子探出床榻,两手托抓着聂小凤的小臂:“我……我们……约定……你……”
他胸口剧烈起伏,吐词仍旧越来越慢,聂小凤哭着回他:“我余生行医济世,多救一人,你我便多一分来生相见的可能。”
罗玄仿佛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再也坐不住,头倒在了聂小凤的肩上:“好……”
聂小凤立起腰抱着他,想教他听见,说得又快又急:“我会活着的,我会行善的,来生我还要见你,我……”
一时万籁俱寂。
聂小凤感受不到怀中人虚弱的颤抖了,她托起罗玄的脸,那张须发皆白的脸只余灰败,再不见半点活气。
“小,小凤,你……”
陈天相泪流满面,想劝又不知说什么。屋内渐渐响起的细碎哭声里,突兀地出现了“当”的一声。陈天相见是罗玄手里掉出来的,捡起来,竟是一个红色的瓷瓶。
杨絮捂着嘴,惊诧道:“这是……师父的断肠散?”
失魂落魄的聂小凤回头忘了一眼,全身凝结的血液又重新流动,疼痛再次天崩地裂地席卷而来。
神医丹士这辈子恐怕都没偷过东西,却想从她的袖中顺走一个瓷瓶。
她笑起来,泪却流淌不尽。
凡尘相守二十载,犹觉短暂。怎么会满足呢,毕竟她仰望他,遥望他,亦有这些年。
罗玄沉疴半载,她守在榻前,心惊胆战,却不敢在他面前过多的露出哀伤,怕思量成真、思量不详。如今,不当着他的面,她终于可以纵情一哭,尽诉胸中隐痛了。
*
罗玄是被聂小凤哭醒的。
是陷在梦里咬着牙哭,罗玄摇着她的肩膀:“小凤,醒醒,是梦。”
聂小凤全身紧绷,一碰就醒,睁眼看见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喊了一声:“罗玄!”
罗玄教她喊得头皮发麻,赶忙应:“我在,怎么了?”
“你!怎么能!让我!等!这么多年!”
或许是刚醒,她的发音很困难,加上抽噎,每个字都咬的非常重。
她整张脸仿佛被水洗过,罗玄抱住她,一下一下拍在她的后背:“是我的错,别哭,别哭了,没事了,都是梦。”
聂小凤半梦半醒,却觉得每一分伤心都是真的。但又说不清楚是等了哪些年,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是一身红衣、青丝银发,在尘世间踽踽独行。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像叹息一样地无助,聂小凤的脸上滑下泪来,两手紧紧揪着罗玄腰间的睡衣,不知在说谁的心事:“……我好想你。”
罗玄将人又抱得紧了些,低声说:“我也想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聂小凤才慢慢平复下来。
是冬日的夜,酒店房间里开着暖气,罗玄睡前备了一保温杯的热水放在床头柜,这时派上了用场。
聂小凤抱着保温杯小口地喝,罗玄问她:“梦见了什么?怎么这么难过。”
“好像梦见了我和你。”聂小凤一只手捂着胸口,“我们至少再老二十岁吧,武侠风格的那种,然后情节应该是,你在临终前和我告别……就这么多了,其他不记得。”
“不记得就别想了,省的难受。”罗玄拧了热毛巾给聂小凤擦了擦脸,“眼睛都哭肿了,天才刚刚亮,再睡一会?”
聂小凤摇头:“我现在心跳得特别快,大概率睡不着。你还困吗,师父?”
“不困,我本来就睡得比你少。”
“那我们现在上山吧。”聂小凤跳起来就开始利索地换衣服。
罗玄皱着眉:“现在还很早,天气很冷,我们已经到哀牢山脚下了,不然……”聂小凤已经套好了毛衣,走去盥洗台的路上捞着罗玄的脖子,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衣服穿厚一点,帽子围巾必须戴。”
*
挑选哀牢山作为蜜月旅行地,实在是一件阴差阳错又情理之中的事。
相较于其他名山大川来说,哀牢山名不见经传。但这也有好处,游人不多,衣食住行都好安排,对于硬生生从两个研究阶段里挤出来的假期,非常合适。
哀牢山对于医学生是有特殊意义的,传言这里曾经有一位神医丹士,在解毒剂的方面很有研究,可惜他本人对著书立说兴致寥寥,没有著作流传下来,具体姓名已不可考。
“据医学院学生说,来爬过这座山,考试稳过,是真的吗?”
聂小凤被罗玄包得严严实实,从围巾后把嘴扒拉出来,说话时,吞吐出一层层雾气。
罗玄失笑说:“这都是玄学,考不考得过只和自己学得好不好有关系。”
“也是,你成绩那么好,肯定不信玄学。”
“你也基本把这辈子该考的试考完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选的哀牢山。”
聂小凤用靴尖踢了踢山道两旁因清扫而堆积的雪,故作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以后还有很多项目审核啊。”
平时工作强度大,聂小凤和罗玄都有平时坚持训练的习惯,爬上山顶并不难。
山顶有一间一进的道观,供了一座人像。
聂小凤隔着厚实的手套,晃着罗玄的掌心,笑着说:“师父,像不像你?”
“不知年岁的石像怎么会像我?”罗玄打趣道,“总不能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吧?”
“怎么不像?你看啊,衣带当风,眉目温和,还有……”
罗玄穿了一身长款白色羽绒服,立于空灵山间,恍若一捧从穹苍飘落的新雪,笑着问她:“还有什么?”
聂小凤的心一停,又急速地跳动,眼波一转,上前捏住了罗玄的脸:“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假正经。”
罗玄搂住她,碍于祭拜之地,没有笑出声,聂小凤却仍旧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振动。
“你不是要拜一拜?院子里有线香卖。”
罗玄在小摊子上扫码付款的时候,聂小凤突然问:“师父,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罗玄抿唇笑着,摇摇头。
“也是,你一直都是无神论者。”聂小凤又问,“那,假如只要你说你相信,你就可以救一条人命,你会不会说谎?”
“会啊。生命可贵啊,聂小同志。”
罗玄回答得非常流畅,在香坛上借着一点旧火燃香。因着锦鲤的声名,这间哀牢山道观竟也能香火不断。
“手套先暂时脱掉,怕香灰落下来点着了。”
聂小凤把手套脱下来,塞进羽绒服口袋。罗玄分了她一半香,两个人并肩跪在蒲团上。
聂小凤虔诚地执香叩首。
没关系,罗玄不相信前世今生,她信就好。
信那些前尘往事,信所谓飘渺来生,信相思不断、尘缘不绝。
走出道观的时候,罗玄问她:“没带手套,冷不冷?”
“就这么一会,不至于的。”聂小凤举着手,罗玄正牢牢地牵住她,“再说了,有你在,我就不冷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