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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鬼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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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的夏日,总与别处不同。
蝉鸣是有的,却并不聒噪,只疏疏落落地缀在参天古木的浓荫里,像是怕惊扰了山间的云岚与书卷的墨香。流水也是有的,从后山冷泉引来的活水,绕廊过院,潺潺湲湲,将那暑气也涤荡得带上了几分清冽。空气里浮动着檀香的余韵,混合着玉兰将谢未谢时最后的淡雅,以及阳光下书册纸张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这是一处被规矩与雅正细细雕琢过的洞天,连时光流淌至此,都仿佛放缓了脚步,变得从容而安静。
魏无羡却有些受不住这过分的安静了。
他呈一个“大”字型,毫无形象地瘫在静室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身下随意垫着两个蓝忘机常用的、带着冷檀气息的软垫。一双腿不安分地伸到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红色的发带末梢扫过地面,沾染了些许微尘。他百无聊赖地数着屋顶横梁上的纹路,只觉得那规整的线条都快在他眼里跳起舞来。
“无聊啊……蓝湛,我好无聊啊……”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浸满了蜜糖般的黏稠与抱怨,在这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翻了个身,侧躺着,以手支颐,目光便落在了端坐于窗下书案前的那个身影上。
蓝忘机正处理仙门事务。
夏日炽烈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被过滤成温柔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素白如雪的外袍上,衣襟袖口绣着的卷云纹暗影流转,宛如活物。他身姿笔挺,如松如竹,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腕部稳定,一行行清峻端雅的字迹便从笔尖流淌而出,落在姑苏蓝氏特制的浅云纹笺上。阳光在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那双浅若琉璃的眸子低垂着,专注于案上文书,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偶尔有微风拂入,带动他额前几缕墨发与雪色抹额轻轻摇曳,更添几分清冷禁欲的风姿。
魏无羡看着看着,心里那点因无聊而生的焦躁,奇异地就被抚平了些许。但他终究是闲不住的,尤其是这样无所事事地呆了快半个月之后。
云深不知处虽好,可对他这般跳脱飞扬的性子而言,长久困于一方雅静天地,无异于一种甜蜜的折磨,以至于早已将他骨子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耐性消磨殆尽。
他像只没了骨头的猫,蠕动着蹭到书案边,下巴搁在冰凉的案沿上,眨着一双桃花眼,眼巴巴地望着蓝忘机:“蓝二哥哥,含光君……这都多少天了?说好让我当先生打发时间,你叔父却防我跟防贼似的,在这儿除了规矩还是规矩,连个稍微有点意思的邪祟影子都没见着。我的陈情,”他拍了拍腰间的鬼笛,笛身黝黑,泛着冷光,“再不用,怕是要被这满山的雅正给净化了去。”
蓝忘机笔下未停,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一分,只从喉间逸出一个单音:“嗯。” 这声“嗯”低沉悦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对魏无羡存在的一种确认。
这反应早在魏无羡意料之中。他也不气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压低了少许,带上了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像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说起来,今日我去厨房偷……呃,是去体察民情,拿酒的时候,听到几个下山采买的弟子在议论,说南方永州一带,近来似乎很不太平。”
果然,听到“不太平”三字,蓝忘机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险些滴落宣纸,被他稳稳控住。他终于抬眸,视线落在了魏无羡脸上。那目光清澈沉静,如同浸了月色的寒潭,带着无声的询问。
魏无羡立刻来了精神,索性盘腿坐在案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说是好几个临近的村落,都出了怪事。家里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孩,一到深夜就无缘无故地啼哭不止,任怎么哄抱喂奶都无济于事,直哭得小脸发紫,声音嘶哑,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更诡异的是,等孩子哭累睡去,爹娘仔细查看,会发现孩子身上,特别是胳膊、小腿这些嫩生生的地方,会凭空出现一些青黑色的指痕,细细小小,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用力捏过,好几日都消不下去。”
他顿了顿,观察着蓝忘机的神色,见对方凝神静听,浅色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身影,便继续道,语气更加诡秘:“这还不算最邪门的。有夜归的村民,比如晚归的樵夫或是打更人,在荒郊野外,尤其是靠近乱葬岗的那些阴森地界,听到过女人的歌声。那歌声时远时近,飘忽不定,凄凄婉婉,反反复复就唱着几句调子古怪的童谣……据说听到歌声的人,当晚回去必定大病一场,梦里都是那鬼气森森的调子。”
“什么童谣?”蓝忘机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却比方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对此事的重视。
魏无羡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气息,用一种幽渺飘忽、带着丝丝缕缕阴寒之气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他声音本就好听,此刻刻意压低放缓,更添几分空灵诡谲:
“鬼母哭,鬼母笑,鬼母的孩子找不着。”
“月儿弯,星儿摇,娘的宝宝快睡觉。”
“睡醒了,吃糕糕,爹爹的头颅当凳坐……”
“河水凉,河水滔,乖乖躺在娘怀抱……”
哼唱声在檀香袅袅的静室里低回盘旋,那歌词内容乖戾血腥,将慈母的催眠曲与可怖的意象扭曲地结合在一起,配合着魏无羡刻意营造出的诡异腔调,竟让这夏日午后的静室无端生出了一股寒意,连窗外流淌的泉水声似乎都凝滞了片刻,光线也仿佛黯淡了几分。
蓝忘机眉头微蹙,重复了那关键的两个字:“鬼母?” 他博览群书,对各类志怪传说皆有涉猎,自然知晓此物。
“对,就是古籍《述异记》里记载的那位,居于南海,‘朝产十子,夜食其子’的先天鬼神——鬼母。”魏无羡收起那副装神弄鬼的表情,神色认真了几分。
“但据典籍所述,那位鬼母神力非凡,其行为更像是一种天地规则的体现,与生殖、毁灭的自然循环相关,近乎于‘神格’。她不应会离开南海,更不该在永州这等内陆之地,去骚扰寻常人家的婴儿。而且,她吞噬的是自己当日所生的鬼子,为何这童谣里唱的却是‘孩子找不着’?还牵扯到‘爹爹的头颅’、‘河水滔’……这指向的,更像是某种怀着极深怨念的、针对家庭和婴孩的复仇,或是水鬼作祟,而非鬼神依循本能的吞噬。”
魏无羡分析道,眼神锐利起来:“我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不像是真正的鬼母本尊降临,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借了‘鬼母’的名头和威慑在行恶事,或者,是某种因缘际会,催生出了一个执念与鬼母传说相契合的凶物。那‘找不着’的孩子,或许是关键。”
蓝忘机静静听完,目光扫过魏无羡因认真思索而显得格外生动的侧脸。窗外光影移动,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轮廓。他虽未言语,但魏无羡知道他已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影响与处理方式。静室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学子们诵读典籍的模糊声响。
片刻后,蓝忘机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婴孩无辜,村民受扰。若真有邪祟借鬼神之名肆虐,不可坐视。” 他言语简洁,却已表明了态度。姑苏蓝氏逢乱必出的家训,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魏无羡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落满了星子,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逼人的神采:“你也觉得该去看看,对不对?我就知道蓝二哥哥最是慈悲心肠,见不得百姓受苦!” 他兴奋地几乎要手舞足蹈,方才那副懒散无聊的样子一扫而空。
他笑嘻嘻地探身过去,伸手就想如往常般去勾蓝忘机的下巴,带着几分促狭与亲昵:“那我们……”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看似随意、实则迅捷地侧头避开。指尖只堪堪擦过那截线条优美的颈项,触感微凉滑腻,如同上好的玉石。
魏无羡也不在意,得寸进尺地提议,语速快了几分:“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趁着天色还早,御剑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永州的夜市!我听说永州的鱼粉可是一绝……”
“明日清晨。”蓝忘机语气不容反驳,打断了他的畅想,“需将公务安排妥当,并告知兄长。” 他行事向来稳妥周全,即便下山除祟,也需将仙门事务交代清楚。
“好吧好吧,含光君日理万机,规矩最大。”魏无羡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像只偷腥成功的猫,“那说好了,明天一早,卯时即刻出发,可不许反悔!也不许再用那些冗长的公务绊住脚!”
只要能离开这闷死人的雅正之地,有邪祟可除,有谜题可解,更重要的是,能和蓝忘机一同下山,并肩而行,对他而言,便是人间至乐。
蓝忘机看着他瞬间焕发的神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他重新执起笔,蘸了墨,继续批阅案上的文书,只是那笔尖落下的速度,似乎比方才快了些许,仿佛也想尽快了结手头事务,为明日的行程做准备。
静室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笔墨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魏无羡因期待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伴随着潺潺水声,交织成云深不知处特有的、悠长而平和的夏日序曲。
魏无羡不再瘫着,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与缭绕的云雾,红发带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明日御剑乘风、并肩翱翔于蓝天之上的景象,能感受到永州那不同于姑苏的、带着水汽与未知挑战的风拂过面颊。
然而,在这份因期待而生的雀跃之下,因那首来自远方的、诡异的《鬼母谣》,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已然悄然潜入他心底。永州之行,注定不会平静。那歌声背后的怨念,那“找不着”的孩子,那借名而行的邪祟……一切都等待着他们去揭开谜底。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上窗棂,将室内的光影拉长,橙红的光晕为静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魏无羡回身,看着在光影中更显清雅绝尘的蓝忘机,心中一片安定。无论如何,有这个人在身边,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都无所畏惧。
明日,又将是一段新的旅程。而他,已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