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好景知几何番外》一念之暹

22、此去经年，良辰好景

　　豆蔻梢头莫漫夸，春风十里旧繁华。
　　金缕玉蕊皆殊艳，别有倾城第一花。
　　北国入了秋，空气微带着凉意，苍穹还透着黑，列车已驶进北新车站，车窗外雾蒙蒙，点点灯光照着月台上稀廖的行人，那些人中便有早早候着的同事旧友，远远的看到他们，笑着迎上来，“萧军长，车子就在车站外等着，您是要去哪里，这边安排了人送您过去。”说着有人上前来将行李拎了过去。
　　萧家当年在南北内斗中独树一帜的坚持抗击扶桑军，骁勇果敢，毋庸置疑，得了新政府的褒赞，萧北辰虽不是身居要职，却是正正经经的开国功臣，一年前被授予军长职位。
　　“辛苦了，”萧北辰怀抱着迷瞪的蕤宁，寒暄几句后，转首去看林杭景，雾霭稀薄中，她一手牵着南归，视线则望着北新车站几个字，神思有些缥缈，十年生死两处悠悠，这里也早不是当年的景象，扶桑人占据了北新后，大刀阔斧的想要将这处改造成他们的据地，车站墙上刷着亲日标语，只标语已被涂抹擦掉，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不禁让人想起曾经这里人烟如海的热闹场景。
　　“杭景，”萧北辰念了句她的名，漆黑的眼深深的望着她。
　　林杭景听得他一声低沉的呼唤，情不由衷的转首看过去，登时心头如沐春风，又像被隆冬的一抹艳阳照着，浑身暖融融的，她微微一笑，带着感慨的道，“方才下了车，我还觉得像是那年刚到北新城，只不过这一转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温厚的大手揽着蕤宁，又腾出另一只手去牵着杭景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握的紧紧地，经年一切，都似一场梦，悲喜交加，叫人每每想来都觉唏嘘。
　　他们一行出了车站，已看到站台停着两辆候着的汽车，书晴书玉并两位姑爷与孩子乘坐了后来的那辆，另三个孩子同书仪跟着萧北辰这辆，林杭景坐在副驾驶，这一路上尽是欢声笑语，许是路上疲累，说了会话南归和恪儿已各自靠在座位上睡着，连着书仪怀里的蕤宁也歪着身子扒着她沉入梦乡，有细细的鼾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如猫儿打呼，直听的萧北辰好几次瞥着后视镜。
　　扶桑人设立的学校也被推倒，旗帜扔在地上，每一人从旁经过必要踩踏上一脚方才解恨，而民家开户，商贾重新换上门头招揽顾客。
　　街头巷尾的路灯彻夜不熄，一方一方的映照着地面，路两边的树木枝叶繁茂，疏疏落落的灯影从那枝叶中漏出，树影一晃，便是哗啦哗啦的动静。
　　秋日总多萧索，只今时的北新处处透着新生，那进城的拖儿带女，推着板车，尽是生计物件，街边的货郎甚至开始了吆喝，手里一柄拨浪鼓，咚咚咚的如夜里更天的棒子声，从这头敲到那头，乏人问津竟也笑的乐呵呵。
　　车行很慢，红日霞光穿过雾霭洒在车窗，丝丝缕缕的暖意融进了车内，宽敞的大街上行人渐多，汽车在其间穿行难免有些困难，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
　　萧北辰手搭在方向盘，一转头便看到闭了双目睡容恬淡美好的杭景，他心念一动缓缓凑了过去，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莹润白皙的面庞，不由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纤长的睫毛将眼底的乌青遮住，巴掌大的小脸平添了几分柔弱，粉润的唇瓣微微张着，直让他想起当年也是如此，她便是在花汀州喝了梨花酒，摇摇晃晃的上了他的车子，醉意朦胧里是全然的放松，那一次的偷香窃玉到底没有放纵，却让自己的心沉沦的愈发深。
　　他看了半晌，伸手去将她膝上的毯子拉上，盖住她单薄的肩，车内安安静静的，林杭景在绒毯触到她脖颈时警惕的睁开了眼，正对上他专注而缱绻的目光，瞧得他唇间恰如一抹淡淡的笑，印着那浅浅的纹路，磊落俊挺的面容，丝毫不减当年的英气。
　　林杭景一时怔住，只管靠着不动，还当是梦里，低低的叫了声，“萧北辰。”
　　他应着，手指抚着她面颊，笑着道，“杭景，你每次唤我萧北辰，我这心里都要咯噔一下，还当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了。”他说话没个正形，像是玩笑话，声音低淳，似乐器拨动幽幽缓慢，林杭景倒没答话，一双水水润润的眼直直的看他，萧北辰被她看的不解，摸了把脸，笑道，“这一路上被几个孩子缠着讲故事，倒没时间收拾了，你可别看了，等我拾掇出来你想怎么看我就坐在那叫你看。”
　　她只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抚着他下颌新冒出的胡须，略略扎手，却更让她心中泛着暖意，隔着晨曦的薄雾蔼蔼，望着他俊挺的眉目，林杭景不由脱口而道，“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猿臂善骑射，上下若风，三哥你是行武之人，马上定乾坤足够，皮囊这样的事，你从前就不在意，如今怎么还较上劲了。”
　　萧北辰笑而不语，乌黑的眼瞳里一片脉脉柔情，倒叫林杭景有些赧然，便转过脸作势去看外面的风景，可耳尖不断地热意涌上了潮红，叫他看得笑了笑，才又听到他轻声回道，“我总觉得，你在看我的时候，我应当是最好的那个模样，不然，我真怕将你吓跑了，到时候去哪里再找个让我牵牵挂挂一辈子的林姑娘。”
　　她听得这话，不由垂下眼睑，眼前慢慢的浮现往昔，北新城初见时的暗流涌动。
　　相识后的剑拔弩张，他炙热着感情强取豪夺。
　　他不问缘由的怒火焚烧着她，他发狠的问她，“林杭景，我就不信你会这样狠心？”
　　再至后来，她痛失孩子，仓皇悲怆的逃离他，那五年多，他也过的暗无天日，他们彼此的牵绊纠葛隔了那样久远的时间，如今算来竟然像是在昨日般，可明明已过去半生了。
　　那玻璃上映出他唇角弯起的模样，多了成熟与沧桑，少了曾经的桀骜，叫她百转千回，才转过来几不可闻的低声唤他，“三哥……”就已经心疼的红了眼眶。
　　萧北辰登时慌乱起来，抱她在怀中，温声细语的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一垂首，看着她白润的耳垂，耳坠子摇摇晃晃的贴着她雪白的脖颈，整个心就如浸在温水里，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味地去哄着她，“杭景，你若是伤心难过，咱们就改日再去……”
　　他当她是触景生情，舍不得她伤怀丝毫。
　　林杭景柔柔一笑，“我是想到三哥当年借着皮影戏，说的那些话，三哥总没有负了那番话，年年月月伴着我，是君子所为。”她柔细的手贴着他的大掌，分明的对比，叫她会心一笑。
　　十指相扣，他也握住她温软的手，薄薄的唇角上扬，“君子与小人，合着都是你说了算啊，那我要讨个巧，作为我信守承诺，杭景，你是不是也要给予些奖赏？”
　　她仰首去看，见他正好垂首，乌黑的曈眸里映着她婉约动人的面庞，他却并未吻上去，只是亲昵的蹭了蹭她鬓角，俨是情深似海。
　　车后座的南归动了动身子，正要睁开眼，蓦的一只手捂在他眼睛上，萧书仪搂紧了怀里软软的蕤宁，偷偷的掀开一丝缝，低低的道，“小孩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回头四姑姑给你买糖吃。”
　　萧南归嘴角一抽，却还是装着熟睡翻过身去，心内已是偷偷的窃喜着，他靠在后座微微睁开眼去看车窗外，那明明从未见过的一景一物如今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与妈妈说过的分毫不差。
　　这里是北新城，是曾经冠盖四方名震江北二十四省，让所有人忌惮的大帅府便是在此处，虽萧家不复存在，但那个激流的时代却是真真实实的以一种华丽而张扬的姿态出现在国人面前。
　　…………
　　那场轰炸里大帅府早化为废墟，现下充公成了政府的宅地，再寻不到昔日的丝毫痕迹，崭崭新的院落，灰墙高门，门前有身着戎装的守卫站岗，个个面容肃穆不可近前，车子开进不去只在外间打了个转便绕到了花汀州。
　　这片宅子也特许划给了萧北辰，花汀州也早被安排了卫兵，远远的就有一排卫兵守在门外，肩上挎着长枪，见之啪的行了个军礼，“萧军长！”
　　林杭景微微一怔，竟觉这一幕无比熟悉，心中潮起潮涌不由就去看他，萧北辰倒是淡淡定定，笑着点头，仍旧来握着她的手，沿着简单清扫出来的青石路朝里走。
　　那一池碧波秋荡时正是园子里欢声笑语，琐零拌嘴好不热闹，而故园到了今日，早已凋落成戚戚乱草生，颓败萧索，人去楼空，再无烟火气息的花汀州，秋风乍过，更添几缕忧伤凄冷。
　　穿过月洞门，已能瞧到莲荷池水，荷花腐败成淤泥，水上浮着一层青苔，死寂沉沉里，偶有几只惊鸟飞过，扑腾着翅膀落下几片羽毛，书晴书玉不忍见这等悲凉，只怕多看几眼会痛哭出声，便由着姑爷扶着出了院门，上了车子掩面抽泣，几个孩子也都大了，知晓萧家从发迹的如日中天到眼下，不免也有些神伤，一面安慰着母亲一面张罗去找人来重新修整花汀州。
　　这边的蕤宁看什么都是新奇，抓着长到半人高的兔耳草，也不嫌痒得慌，又要去挠自己的脖颈，南归手快的挡住，谁想她已扭着身子去够草丛间的野花，掐了两朵一左一右的别在了沈恪和南归的耳后，又拍着小手嘻嘻笑着在草丛间畅快的奔跑着，也不怕跌倒，小小的身影隐没在杂草，时而蹲下躲藏时而猛地站起，做着鬼脸，甜甜糯糯的叫着，“南归哥哥来抓我，快，你是老鹰，我是小鸡宝宝。”
　　她头上顶着杂草，漂亮的新裙子也沾了草屑，咯咯的笑声在寂寥的秋日增了无数生机乐趣。
　　南归只猫着腰，明明瞧到那个娇小的孩子，只装着没看到，“我是找不着，我要认输了。”
　　沈恪抿嘴一笑，站在柳枝下，扯了几根，手指翻转变出一顶帽子来，便要送给蕤宁去，小姑娘喜欢的不行，自己暴露出来，戴着柳枝帽气的鼓着两腮，踢踢踏踏的跑到了萧书仪身边，一把搂着她的腿，撒娇的喊，“四姑姑。”
　　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的萧书仪心里跟吃了蜜一样欢喜，直把她抱了起来亲了又亲。
　　林杭景循声去看，在芳草萋萋里瞧着几个孩子与四姑娘，不由微微笑起来，正适时秋风吹着她如云长发，发尾拂过萧北辰手臂，隔得近了，他便垂首去，探手捉住一缕发，两指揉了揉，只觉细润光滑如缎子，让人爱不释手，他又松开了指，改去牵着她的手，便要往假山去。
　　她被带着，还未来得及出口询问，萧北辰已轻轻的在她耳边笑着道，“他们玩他们的，咱们就落个清净，我带你去那边看看去。”
　　林杭景朝着几个孩子的方向看了看，似有些不放心，他却是不由分说两只手都搭在她肩上，这么轻轻地推着她朝前走，笑吟吟道，“有书仪在，你还怕她治不住他们，不过蕤宁是调皮了些，这样倒也好，长大了不会随随便便被哪个臭小子给诓骗了走。”
　　她竟在他这话语里听到丝丝庆幸，不由去看他，“这还不是你给惯的，成日里拿着个马鞭，脾气也是大的厉害，谁敢惹她，那还不是拧着刺猬了。”
　　“这叫做家学渊源，怎么就是我惯的呢，杭景，可不兴冤枉人的，”他板正了脸孔，眼底却藏不住的笑意，那眼眸一垂，眉宇间尽是磊落成熟，炯炯雪亮的目光，锁在她秀致白润的面孔。
　　林杭景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被他看得心中乱跳，后知后觉时，美眸蕴着薄怒，“你是变着法的编排我。”
　　他只是笑，笑的无所顾忌，温暖的气息包围在她周身，爽朗的笑声在园子里十分清亮，连着正在嬉闹的孩子们也都看过来，蕤宁好奇，却身量不够，被眼前的杂草遮住视线，萧南归两手一探，将她抱起来，顶在自己脖子上，这下小姑娘是看的清清楚楚，乐的直拍手，沈恪护在她身后，将摘的花全插在她扎着双髻的绒发上。
　　“我们蕤宁，真是好看，”萧书仪将目光从远处的三哥三嫂身上移过来，瞧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恨不得将世上最好吃的最好玩的全捧来给她，这一瞬，她竟是将蕤宁当了自己亲女儿般，上前摸了摸她的雪般的小脸。
　　南归才一仰首，迎了一脸的柳叶子，痒痒的，他没耐住打了个喷嚏逗得蕤宁咯咯直笑。
　　她像个新奇的珍宝，被几人围着，很快从花园绕到了小洋楼那边，只是风吹雨打下那楼宇再没了当年精雕细琢的模样，萧书仪怔怔的站在楼下，伸手去摸横在她眼前的门扉上的雕花，脑海中想起那一年除夕，花汀州里火树银花，戏台高唱热闹尽兴的画面，心里憋着的酸涩再忍不住，清泪刚滑下就被眼尖的南归给看到，他朝沈恪使了个眼色，俩人各自去摘了几束粉色的野花，齐齐的递到了她跟前去。
　　她鼻尖满是野花清香，当下便收了泪意，一把搂住两束花来，笑的比那花还要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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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偌大的园子里，虽戚戚寂寥，却早已是桃林一片，无人打理，便是由着自由无拘束的生长，早从最初的一棵桃树在次次落英缤纷后，成就了半个庭院的绿荫，蒙荫之下却是挨挨挤挤着芬芳心脾的果实。
　　萧北辰目之所及，眉目愈发的温柔，他揽着林杭景，手指贴着她肩上摩挲着，“这桃树两年开花三年结果，过去了多少个五年，咱们都错过了，杭景，以后每年，我都会陪着你在这里看桃花满枝。”
　　他默默看着她，林杭景眼眶已渐渐泛红，只唇角是一片柔柔的笑。
　　萧北辰便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躬身直视她，粗粝的指腹蹭着她眼尾，语气里怜惜的不行：“不想招你哭，再哭眼睛都要肿成小兔子了。”
　　她撇过头去，只望着窸窸窣窣煽动的树叶，“我没有哭，我是开心。”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争，反正这辈子你说是一，在我眼里就没有个二字，旁的不管，只管你说的都是对的，”他无比喜悦，语调轻快，拥着她如同拥着全世界，转而再想，全世界又哪里有她重要，终是笑出了声，胸腔鼓声阵阵，让林杭景不由仰面去看他，他这样畅快，连她也破涕而笑。
　　“终于笑了，你瞧瞧，我都紧张出一手心的汗了，怨不得以前周幽王为了美人儿一笑能烽火戏诸侯，若是我，能让杭景妹妹你不再皱眉，每日都笑着，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他的声音如梦如幻，漆黑的眼底深邃不可窥到底，深深的凝视着她梨花一般清丽淡雅的面容，不由自主的伸出大手去抚着她的脸。
　　“杭景，我这一生，得你为妻，夫复何求。”
　　他探了身去在她面颊上印上一吻，鼻息嗅着她身上淡雅的香气，满足的叹息一声。
　　林杭景在他抽身离开时，伸出手臂缠在他劲瘦的腰上，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便如倦鸟找到归宿，深深地依恋着他，那样宽厚的胸膛温暖的体温让她舍不得松开手，天地间到了这刻只余下他们两个人，她抿唇笑着，闭上双目，感受和风拂面。
　　“三哥，人生至此，便如朝露暮霭，三餐一宿，平淡如初，也还是我最初想要的。”
　　他笑了笑，紧了紧双臂，问，“杭景，你知晓我是个贪心的人，贪恋你这个人，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你都是我萧北辰的妻子。”霸道的宣誓，专横的告诉她，哪怕下辈子也不能将自己许给任何人。
　　她纤细的手指在他背后轻抚着他，微一抬首，仰着雪白的面颊，乌黑的眼睫毛无声的颤了颤，眼底同样是缱绻的深情，她抽出手来描过他眉眼，鼻梁，嘴唇，细润的指尖便压在他薄薄唇上。
　　“我林杭景，愿意让萧北辰做我来生来世的丈夫，此情此意，永不会改。”她微微一笑，双手扶在他宽肩，踮脚送上亲吻，萧北辰情难自制，两手箍着她细腰，朝自己压过来，然后紧紧地将她圈在臂弯里。
　　此去经年，这良辰好景便纵曾奈何不了世事无常，却仍是谱出一曲旷古绝唱，几十载匆匆而过，唯有炙热的感情从未褪色，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