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亏》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22、往事

　　“做得很好了，但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哪怕有应允温柔的安慰，应许心头沉重的愧疚也只缓和了一瞬，又密密麻麻如绵密的针尖漫上心头。
　　“我不想这样，应允。”应许抓着应允的胳膊，哪怕已经成年许久，他仍然表现得想当初实验室那个孱弱的孩子，无助地向他的研究员追问迷宫的出口，并坚信着那实验用关卡精准到每半米的迷宫有出口，“一定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但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研究员此时也轻轻地摇了头，温柔的眸光里又掺杂了那些应许无法看懂的怅然。
　　“先坐起来，我给你讲讲一些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的，有关这个世界运转的真相。”
　　世有七星，外加一荒星的监狱。
　　七星又分地面与地下，应许之前知道的法律法规，仅仅针对于七星地面的社会，而在那以星球为单位的七座地下城里，又有着各自的但绝对区别于七星地面的规则。
　　“具体的条款过于繁琐，我这里也只能给你总结出三条普遍适用的规则。”
　　“其一，地下城年满十八岁的居民可通过考核进入地面的学校包括军校学习，成绩优异适应良好者则可获得于地面的常住资格。其中判定成绩优异是根据其在学校的具体表现，适应良好则是其毕业后通过正当工作积攒下的城市贡献积分。成绩未能达标则不予毕业，直接于学习阶段便遣返地下；毕业后三年未能攒满贡献积分，也将进行遣返。故通过地面法律正规渠道留在地面的地下城居民少之又少，而更多的是通过非法渠道留下的，即是与地面居民签订一系列契约，出卖掉自己的身体。一般来讲，这种契约是终身制的，从签订契约的那一刻，地下居民的身体支配权便不再属于他自己。”
　　“所以被人当作玩物一样买过去，也是合法合理的？”应许忍不住打断道，双拳紧握。
　　应允耐心地慢慢掰开他的手，再慢慢地用指腹在他手心画圈，抚平被指甲刺出来的月牙：“有人钻了联邦法的空子，将一些不该存在的恶行掰成了约定俗成。”
　　应许无意识收拢手指，这下是与应允十指相扣：“没人能管了吗？”
　　“你知道联邦法律允许地下居民考核是因为什么吗？”应允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应许茫然摇头，他接触的历史书里可没有这段。
　　“大约是在联邦成立，距离现在二百三十六年的时候，联邦军推翻星际帝国的统治，与此同时推翻了帝国书写的历史。”
　　“当然，这有为维护自身统治的意思，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为被帝国高层残害过的民众进行了正名。”
　　“其中便包括在帝国与虫族的战争中，为帝国防御反击争取了宝贵时间，却在战后被送进实验室迫害五年之久的方觉上将和他的副官苏闻中尉。”
　　应许这才了然展眉：“他们二位打平的那场战役据说到如今仍然在军事学院的教科书里，但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完美复刻他们的具体操作。”
　　“只不过除了那场战役，历史书也没有讲明他们战后的去向。”
　　应允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凛冽又难掩惋惜：“早些年有的，只是现在渐渐抹除掉了他们的痕迹，因为地下城考核入宪法，是由他们提出来的。”
　　应许不自觉坐直身子，抓着应允的手也紧了几分。
　　“他们被迫害五年后，他们在军事学院的老师四处奔走，终于将他们搭救出来，不过出来已没有军衔，且还丧失了在地面城市居住的权利，只能搬到当时实验室所在的摇光星地下，相扶持着度过余生。”
　　“至于他们为何被迫害，是因为在当时帝国与人外种族交火的战役里，从来没有过败绩。哪怕他们与虫族大部队僵持了五个地球日，未让虫族打进七星最后一道防线，为帝国组织防御反击争取了宝贵时间，但在战后仍然将此平局认定为败局。”
　　“更残酷的是，他们不仅被军事法庭起诉，还因为虫族的生化攻击造成信息素变异，庭审过后便被送去实验室研究，五年不见天日，外界也不知这五年他们遭遇了什么。”
　　“后来他们在地下城定居，大概又过了十年吧，联邦军推翻帝国，总统亲自为他们平反，高度赞扬他们在人类与虫族的战争中所做出的贡献，并派军队到各大地下城寻找他们。”
　　“可笑的是，在联邦军找到他们的前一天，苏闻中尉因病危离世，期间方觉上将与地下城守卫多次交涉，并放弃尊严地跪地磕头，请对方放行，让他讲苏闻送到地面医治。”
　　“奈何守卫不准许，方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战友失去生息，而第二天联邦军便找到他们，还带来了成百的记者报道与英雄将领会面这一重要历史事件。”
　　“可是苏闻中尉已经离世了。”应许轻声道。
　　“对，方觉上将也心死了，并没有随联邦军回到地面，而是和苏闻中尉的骨灰一同留在了摇光的地下城。”
　　“当时的总统亲自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要求，方觉上将只提了一点，让地下城的居民拥有去往地面的权利。”
　　话至此，叔侄二人齐齐叹息，应许说：“应允，你要不先喝点儿水。”
　　“不用，给你一口气讲完剩下两条吧，剩下两条没有啥背景故事，就是地下城经年累月形成的传统。”应允笑笑，“你坐我旁边，老压着我腿有点麻。”
　　应许讪讪地改换了坐姿，但依旧紧贴着应允，仗着身体虚弱应允不会推开他。
　　“其二，”应允清了清嗓子，“纵使来到地面，地下城出身之人也要与地面人保持距离，并与同是地下城出身的其他人结成正面联系。”
　　“其三，地下城笃信社会达尔文法则，若想得到去往地面的资格或者在地下城长久地生存下去，需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基本规律。”
　　“他们很矛盾。”应许感慨，“一面要与同伴进行合作，一面又要与其竞争更多的生存条件。”
　　应允摇摇头：“再想想。”
　　应许干脆放松地往应允怀里倒，挨挨蹭蹭地找到舒服且安全的位置，才慢慢地琢磨应允的话：到地面和同伴保持正面联系，在地下与同伴物竞天择，并不是“他们”的矛盾，而是他们所处“环境”的矛盾。
　　他们做的一切都有基本的生存逻辑，即是与环境最大可能地斗争下去。
　　“造成他们这样的，其实就是现在星际的大环境。”应许睁开眼，一语定音，“他们对大环境没有话语权，只能适应环境统领者制定的各种规则，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
　　“所以你该知道，你能做什么了吧？”应允顺势绕回最初的话题。
　　但应许还是果断地摇摇头，“我没办法改变环境。”
　　“这样啊。”应允笑了，释然和不甘两种相反的情绪交杂于他眼底沉浮。
　　应许看不懂，但应许知道，应允不满意这个答案。
　　他自己……也不满意。
　　“我不是当政.客的料。”应许讷讷道，“而且就算真的做到我养父那地步，也没法真的让一整个社会的规则地覆天翻。”
　　“为什么？”应允目光锐利。
　　应许没有避开：“哪怕做到总统，我仍然是在如今的社会秩序之下，甚至是因为遵循了这个秩序才做到总统，所以只能服从如今的社会规则。”
　　“没让你当政.客。”应允还是笑，语意缓和了许多。
　　应许猜想他可能接近真实的答案：“除非我们彻底推翻这个秩序，从根本上改变环境。”
　　“对。”应允点一点头，又拍了拍他发顶，“坐起来。”
　　应许不情不愿地脱出应允怀抱：“这些都是大而空的抱负，应允，有具体的方法吗？”
　　“具体的……”应允顿了顿，随即笑笑，“乖乖听我的话。”
　　啊，应允又说一半留一半。
　　“小叔叔，不要做谜语人哄小孩。”应许哼哼唧唧地撒娇，双手捧过应允的脸，学着应允对待他那般贴近应允额头，呼吸瞬间就近了，仿佛应允不好好说实话，他下一秒就得亲上去。
　　实际上没等下一秒。
　　意识回笼时他已经碰到了应允嘴唇，没等应允推开，他自己先狼狈地滚到一边，钻被子里当鸵鸟。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应允隔着被子拍拍他，“这个就算昨天你去参与交际的奖励。”
　　应许立马掀了被子：“不行！”
　　“难道你还想伸舌头？”应允蹙眉。
　　“我没有那么肤浅！”应许脸红得似火烧，但表情仍然庄重，“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应允眼皮一跳：“哦？”
　　“帮我查一查严先生，昨天就是他带走了我想救下的Omega望舒，我担心望舒遭遇不测。”应许乞求地看向应允的蓝眼睛，“那严先生，很有可能和你认识，我听到他说了你的名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虽然也在意料之中。
　　但应允只能先安抚孩子：“我尽力。”
　　总不能告诉应许，他拼尽全力想救下的人，如今已脱离尘世，成为了深空尽头的星星。
　　哪怕应允确实能够事后报复温岁寒，但到底还是没能救下那个可怜的Omega孩子。
　　如应许所说，某种程度上，他们什么都没能做到。
　　“你先跟我说说，你昨晚到底是怎么跟人对上的？”

　　说起来，应许的五官更随母亲一些，只眼睛的颜色与易感期的兽拟态继承了父亲。
　　也正是因为如此，应允当年才能顺利瞒过自己大哥狐狸般狡猾的眼。
　　至于兽拟态，也努力地往大嫂那边的血统上靠——据已知报告，大嫂和应远的兽拟态均为灰狼。
　　雪狼、灰狼都是狼，总是能攀上关系。
　　另外为防止有心之人偷采血液毛发样本做亲缘鉴定，应允干脆在应许的DNA里做了手脚，这样不用特意防范也不用伪造亲缘鉴定报告，任温岁寒或者其他虎视眈眈的人上蹿下跳，也抓不出任何把柄。
　　当然，如果曾经有机会不把应许送进实验室，应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藏好他。
　　但当时七星上下都在通缉宁松雪的妻儿，也就是应许和他母亲，谁家平白多出一个女Omega或者小婴孩，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全家入狱，不管身在什么社会阶层，人人自危。
　　包括不被地面法律照拂的地下城。
　　应允辗转在摇光的地下城见到宁松雪的妻子：沨。
　　刚生产后的女Omega身形单薄如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幽静如冷潭的眼睛却如萤火般闪烁着光亮。
　　“阿允，请你带走他。”
　　“不管怎么样，请让他活下来。”
　　“我对他没有别的期望，只求他能好好地，活下来。”
　　“如果有一天，他问起我和他的父亲，也请告诉他，我们度过了无悔的一生。”
　　“希望他也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无悔的一生。”
　　她没和应允一同离开，因为应允此行明面上的目标是，为大哥应鹏程找到替代他将要出世的孩子进实验室的“替代品”。
　　应鹏程可以为应允飞艇上多出一个婴孩掩饰，但没法遮掩多出来的女性Omega。
　　另外沨也一心求死，彼时宁松雪身殒于战场，若不是应许尚未出世，她估计当即都要追随他而去。
　　“最后实在是，对不起。”
　　“不能陪着他好好长大。”
　　后来应允送应许进入实验室，成为了扼制信息素暴.乱实验的001号实验品。
　　沨和宁松雪都没有为他们的孩子留下名字，应允便自作主张，用自己名字的相似意思，给这孩子取了“应许”之名。
　　大抵就是，从此以后，他便是这孩子事实上的父亲，他将这孩子放在了他为数不多私心的位置。
　　这些应许尚未问起，如若问起，应允一定会知无不言。

　　“应允，应远之前说，我是你从地下城带出来的，如果我没被你带出来，我会怎么样？”应许神情认真，与他父亲相似的灰色眼瞳，此时并没有倒影尸山血海，而是晶亮的仿若雪天里最澄澈的星空。
　　“你已经被我带出来了。”应允说。
　　“我是说如果。”应许纠正他。
　　但应允不知被什么魇住了心神，重复地说道：“你已经被我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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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方觉和苏闻的故事将在《有离》里具体写到，应允讲的大概是大纲（？）
是的，我终于又爬起来，铲土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