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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康武 ...

  •   白泉宫之事后,千年来相争不休的昊天幽冥之间竟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数百年再未兴兵戈。叠翠上神升天,瑶玑继任白泉宫之主。临水帝君虽然身体恢复如初,但自此靡靡不振。曾经飞扬跋扈的昊天之主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自甘枯槁起来。最后的百年间,临水常常离宫到无愿山中闭关,不务正业地画了一箧又一箧的扇面,昊天诸事则逐渐由康武代管。

      白泉宫之事三百年后,一代四方共主临水帝君升天。在最后的时刻,临水将无愿山行宫中那些常用的物件付之一炬,似乎她从未在此居住过。

      因临水之子怀容尚未历千岁之劫,长乐宫便由临水首徒康武代掌,是为康武帝君。

      康武为人温和恭谨,不似临水一般威严厉色。前者尚绥和,后者尚威慑,虽治方不同,但康武时期也算四方敬服。

      康武即位之时,怀容不过七百岁。月江虽不再住在长乐宫,但作为康武最信赖的徒儿兼下属,也常常入宫和康武怀容一起参议要事。而名义上,月江也是昊天的镇北大将,严守不周之山天险,防止幽冥趁机侵入。

      月江聪慧万分、文武双全,治事机敏周全、处世谦和圆融,昊天诸神无不信服。诸神以她为玄寒宫嗣女之故,即使行走在长乐宫中也皆称一声“北殿下”。

      “再后来就是我和怀容先后满千岁下凡历劫。昊天世界中元君若想升任上神必须在满千岁时下凡尘世界历劫一世,以期诸神深谙凡尘事务,能为凡尘守极乐。”

      月江历劫之时在凡尘世界做了一世明君,政通人和,生祠遍地。而怀容历劫之时似乎只是平淡一生,并无扬名立万之事。

      康武早年间追随临水东征西讨,继任后又事务繁杂,不久就积劳成疾,乃至重病难愈。怀容成功历劫归来升任上神,康武倒像是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病情急转直下,药石无效,转眼就有了油尽灯枯之态。

      而康武病重之际,幽冥那位神秘的寂久帝君也飘然谢世,留下权臣戒宥扶尚未满千岁的少主原都帝君即位。不同于其父寂久晚年间的沉寂,原都一即位便大兴兵戈,先是在同悲宫清除异己,逼得自己的小叔叔枫吟仓皇出逃。而后是陈兵往生海,昊天幽冥数百年的和平局势垂垂危矣。

      前代司运在幽冥党同伐异的血洗中罹难,明月东升西落间,月江成为了新一任司运星选中之人。

      面对众人的祝贺,月江只觉前路迷茫。自己或许看得清瞰运台上凡尘国运兴衰更迭,看得清王朝末路,看得清紫宸所指,但却愈发地看不清自己的归宿。

      已经以嗣君殿下的身份代理昊天诸事的怀容也亲自前来祝贺。怀容平时极少来玄寒宫,只因月江的弟弟云屿缠人且吵闹,怀容本就藏拙内敛,竟也免不了要听云屿在阶下絮絮叨叨哪处仙山最适合逍遥游冶、哪位仙娥最为秾丽风流。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我还以为照你那个大忙人的样子,就算有了这等大事怕也见不着金面呢。”纫秋已然出落成了举止得体的大神官,因为与怀容有同窗之谊,两人幼时又经常一处吵闹,因而说话间带了亲昵的调笑。

      怀容笑道:“月江姐姐新官上任,还不许我来送个礼啦?云屿呢,往日都是他跑出来迎接我,今日怎么不见人影?”

      纫秋笑着撇撇嘴,道:“咱家小殿下前几日就去朱凤宫喝酒去了,一直没回来,想是已经醉晕了。若他酒醒之后知道你来了,定要闹一番。”

      怀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云屿和绛渊双双酩酊大醉袒腹而眠的样子,甚是滑稽,道:“这一老一小倒是绝配。”

      纫秋一边领着怀容进殿,一边笑道:“可不嘛,连我家老上神都说回头叫绛渊上神认下这个义子,也给玄寒宫腾出间屋子来。”

      刚一进殿,月江便迎了上来。怀容和纫秋一如往常的轻松谈笑,倒也稍稍慰藉了月江心中烦乱的思绪。

      “你们莫不是又在拿云屿取笑吧,那小子就是醉晕了过去想来现在梦里也睡不安稳。”月江与怀容笑着见礼,命侍者奉茶。

      怀容拿出一面梨花铜镜,赠予月江,道:“这是母君时留下的一面可以窥视瞰运台的神镜,据说打造过程极为不易。如今幽冥虎视眈眈,姐姐若贸然前去瞰运台实在危险,康武师兄说若是不嫌弃可以先用这只神镜凑合一下。”

      月江接过神镜,放在手中用手掌摩挲片刻,只见镜中异光闪现,果然映照出瞰运台上的景象。

      月江早知临水帝君藏了一面可以窥视瞰运台的镜子,但只因只有司运才能看懂瞰运台上风云变幻。这神镜虽是难得一见的神物,但也不免明镜蒙尘。

      “此等宝物,正解我燃眉之急!替我谢过帝君。”

      怀容和纫秋都被这神镜中的异光吸引,凑过去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些什么。

      怀容问道:“姐姐,这瞰运台到底都能看出什么玄机?我只看出上面似乎有云有海。”

      月江的思绪描摹过怀容口中的云与海,初时只觉朦胧迷茫,如云山雾罩;而后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神力助她拨云见日,仿佛开了天眼,一霎时,那云与海之外、之下、之间的运势斗转,强弱长短、升降兴衰,竟是都了然于心。

      月江暗道惊奇。诸神世界中人无一不想得知凡尘运势,以图左右凡尘世界轮回。因而自古至今一直有人试图寻觅司运星归属之人出现的规律,但无一参透。也曾有居心叵测之人试图从司运星选定之人下手,问明其中关节,但最终也都以失败告终。

      月江也曾十分好奇其中机窍,直到此刻方才领悟。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月江神秘一笑,该是秘密的东西终究不能公之于众。

      怀容自是也懂得其中厉害,知道不便多问,便转移话题道:“我来此还有一件事,下月初三是康武师兄的寿辰。近来兵戈再起、前线吃紧,虽然师兄自己的意思是不要大肆操办寿宴,但你也知道,师兄他的身子……所以我想着把师兄亲近的人凑到一起,一处说说话,或许可以慰他忧思。”

      月江神色黯然,想到当年初见,长乐宫那位风光飞扬的首徒,不禁心下一酸。又想到来日莽莽,几个当年无话不谈的人将去往何方。

      “师兄有许多年不办寿宴了,这次我定会去。只是……不周山那边……”

      “这我自有定夺。”怀容道。

      月江见怀容不愿自己插手,也知趣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吃了一轮茶,月江向纫秋使了个眼色,纫秋会意一笑,神神秘秘地从里间捧出一只盒子来。

      纫秋在怀容面前打开盒子,盒子中静静躺着一只雕工精致、花瓣盈透如琥珀的莲花灯。

      “殿下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只需将有那人神识之物丢入这莲灯灯芯中,只要那人神识不灭,莲灯便会长明。碧落黄泉,终能相见。”纫秋解释道。

      怀容大喜,仿佛看到了什么能续命的灵丹妙药,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触碰。

      纫秋却算准了他的心思用力合上了盖子,夹得怀容手痛得“哎呦”一声。

      纫秋一脸八卦地看着怀容,道:“诸神皆知玄寒宫工匠所造神物宝器天下无双,素来是一式难求的。殿下可不能不明不白地使唤我们玄寒宫的工匠,咱们三个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如说说,你这灯要给谁燃呀?”

      怀容登时羞红了脸,纫秋和月江一向知道他脸皮儿薄,因而都掩面窃笑。

      月江笑道:“本来我还不信,只觉得是纫秋胡乱猜的,如今看你这样羞臊,难不成是真有心上人了?”

      月江平日端庄平和,甚少调笑,如今也忍不住调侃怀容两句,倒叫怀容直接低了头不敢对视,也不狡辩也不解释。

      纫秋做祈祷状道:“想来是咱们法相大神开了眼,也瞧出来咱们长乐宫一枝花到了年纪。倒真不是我好奇,能让咱们容色无双的怀容殿下用这长明莲灯记住的人该是什么样绝色的姑娘,什么时候也让我们见见?”

      一时间,月江纫秋主仆二人笑作一团,怀容只得挠了挠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求姐姐帮我铸这莲灯之时便知瞒不住。并非是我有心隐瞒,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待有朝一日,定会邀上两位姐姐,一起于长乐宫欢宴。”

      月江笑道:“原不急于一时,天长日久,总有相识之日。作为师姐,这莲灯便算是我送予你二人的礼物吧!”

      怀容起身谢过月江,三人互相调笑,不在话下。

      康武的最后一个寿辰,濛濛春雨以清新之气将康武寝殿中的药气淘洗干净。康武虽缠绵病榻数年,这一日倒也莫名地精神焕发起来。清晨时,他还特意在侍者们的搀扶下走出寝殿赏雨,望着春寒料峭时节光秃秃的桂树枝头,怔怔地立了半晌。

      开宴时众人分宾主落座,在席的只有怀容、月江、纫秋并几个与康武私交甚好的同门。康武最好的朋友青珣宫之主冠霜海也抱病在床,只是命人送了些东方时令花果,以表有心无力之憾。

      康武斜倚在榻上,听着众人谈天说地地逗他言笑,神思却早已离开了眼前。

      忽然一阵凉风夹杂着春雨的气息,是方才告醉出门去了的月江身披月白色斗篷,手捧白玉瓶回来了。

      “你们瞧瞧,咱们在这里把帝君都说困了,还是北殿下有心,去采了花儿来祛一祛困意。”一个同门笑道。

      月江将玉瓶放在康武榻前的小几上。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初春的寒意,面色也比平时更加冰洁如月色。

      月江淡淡一笑,道:“方才一不小心竟走到了瀛海边,四季之美,皆在一处,当真如梦如幻。想着师兄现在也不便出门,便折了一枝梨花、一枝荷花、一枝桂花并一枝梅花来。只愿能以这一花一蕊,为师兄照见四时盛景。”

      康武一向爱花,见了这四季一瓯先是欢喜,而后木然,而后竟潸潸然清泪淋漓。

      泪眼模糊中,周遭众人的劝慰声渐渐远去,眼前似乎也不再是长乐宫中宫阙,而是啸然山林。芳草青青,花影迷离,眼前众人,一如初见。

      月江见自己的花非但没有让康武心情纾解,反倒是让众人跟着一处哭了一番,不禁有种弄巧成拙的惭愧与自责。正要向康武谢罪,康武以手制止她,又让众人先出去,只说自己有话单独跟月江说。

      众人离开,月江向康武深施一礼,自责道:“月江本想着用这些奇巧之思逗师兄开心,不想反倒惹得师兄如此伤心。”

      康武平静地一笑,道:“谁说我伤心了,我只是……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

      康武望着几上玉瓶中四色花朵各自明艳,又枝枝都是独枝,彼此之间煞是疏离,不禁叹了口气,深深地望向月江道:“月江,师兄知道自己不中用了,瀛海再美我也去不成了,今秋的桂花再美我也见不到了。你也不用宽慰我,我虽然病了但没有糊涂,自己寿数几何心中还是有数的。”

      月江听到这里也不禁泪下沾襟,眼前之人已无法再等来一个四季轮回了。

      康武徐徐道:“我活了数千岁,见了太多生离死别,年轻时也曾想过自己会怎么离开,可这事真到了眼前我心中竟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少年时就拜入帝君门下,那时她还不是这昊天的帝君。我随她下城池、立宫阙,看她权倾昊天、佳偶满苑,看着她的独子一点点长大,又看着她撒手而去……”

      说到这里,月江想起从前的种种,已经泣不成声。康武也强忍哽咽,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罢了,这是我和她的事,待我升天之后有的是时间与她长谈。我留住你,是想问你,你可愿承我衣钵,收下这一摊残局?”

      恍若灵台当头一棒,月江愕然间止了哭声,仿佛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康武。

      康武正色道:“你可愿继任昊天帝君之位?”

      月江跪地叩首,带着哽咽声决然道:“臣不愿!”

      室内一阵默然,窗外春雨似乎下得疾了些,能听到雨丝坠落在窗棂上的声音。

      康武叹了口气道:“如今幽冥原都陈兵往生海北,昊天幽冥战祸一触即发。你是北方玄寒宫嗣女,又是司运星选中之人,能窥见天机。你统御玄寒宫镇北之军已有数年,现如今内忧外患,你是最合适之人。”

      月江继续跪着回道:“即使帝君所言皆是实情,我依然可以作为长乐宫肱股,为君分忧。”

      康武听到她拒绝也并不意外,道:“你是孤亲手带大的,孤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也一定能猜出孤心中所想。孤承认,想让你接任帝君之职存了不少私心。诸神常以血脉度临水帝君之正统,自孤上任以来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孤常夜不安枕,每每听到又只能佯装不在意,只能更好地教导怀容以期自证。只是生前冷暖自知,身后之事我却鞭长莫及,行将就木之际也想着或许可以为自己正统之虚名放肆一回。更何况若抛却身世血脉之论,你各方面都胜过怀容……”

      月江拱手正色道:“帝君厚爱!只是帝君亦知此为虚名,一味挂念,徒增烦扰。所谓正统,日久见人心,非因血缘,首推德才。帝君内联四方四岳之心,外阻幽冥于往生海之北,如此功绩岂可为一虚名束缚?而怀容殿下仁善宽和,器量无双,秉承前辈之志,有诸神共主之仪,只论德才亦是四方敬服。若月江忝居至尊之位,一则德才不配位,终日惶恐;二则恐非议更甚,连累帝君清誉。是以月江固辞,还望帝君收回成命!”

      康武看着月江严辞拒绝的样子并没有生气,眼底的怜悯之意反而更甚。康武已是力不从心,倚在榻上试图扶起月江,然而月江似乎执意跪请。

      康武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雨影,幽幽地道:“既是如此,月江,孤还有一事相求。你且再听孤一言,若你听完还是不愿,自可离去,只当我今日的话从没说过;若你愿意,还请收下那边书案上我已写好的旨意。”

      月江望向书案上那份帛书,明明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月江却觉得那帛书远在天边,自己永远无法取到。

      不知哪里一阵寒风吹来,康武打了个寒颤,肺腑内翻江倒海。

      许是心里的寒风吧。康武这样想。

      “月江,前些日子怀容是不是曾托你打造一只神识莲灯?”

      都说春风吹面不寒,怀容站在檐下却是连打了几个喷嚏。纫秋见他受冷,不免责怪他身边随侍神官道:“今日一早就开始下雨,也不知道给你家殿下备件披风。他还有那许多事务要忙,若是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怀容正要为侍者开脱,只见月江失魂落魄地从乘沧戴云殿中缓步走出,眉目间凄冷得仿佛结了霜。月江双手紧紧抓着一卷帛书,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月江眼见众人都围上来问她如何,怀容温和的面庞上关切之色更是溢于言表。月江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随手将那帛书塞到怀容手中,自己便飘飘然离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身后快要急疯了的纫秋跟了多久,一阵浑厚而哀戚的钟声传来,惊醒了月江。

      月江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神官们都在这钟声中止住了脚步,或惊讶、或悲恸、或迷茫地齐齐望向丧钟传来的地方,又齐齐向着那如烟春雨中根本看不清的远方叩拜。

      一代昊天之主康武终究是在迷蒙的春雨中走完了他的一生。

      几日后,怀容在长乐宫继任昊天帝君,并宣布将择日迎娶玄寒宫月江上神为君后。

      与此同时,不周山,月江着一袭玄色战衣孤身立于山崖,俯瞰山崖下不远处的瞰运台。这是就任司运以来月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瞰运台。然而此时牵动她的心绪的既不是瞰运台,也不是长乐宫,而是山脚下由一群金瞳赤爪的乌鸦簇拥而来之人。

      “月江上神,听说今日是昊天新君即位大典,新旧更迭,康武帝君久借不还的东西也该还给我了。”戒宥冷冷地望着山巅的月江。

      眼前之人恰如明月当空,月江并未说话,只是以手向虚空中一接,一只莲灯正好落于手掌。灯芯中的光亮虽然看似脆弱摇曳,却如钢针一般刺入戒宥的心。

      还未等戒宥准备御风前来抢夺,月江凄然一笑,决绝地手捏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莽莽四界,铿铿法相。灯中神识,此身精魄。成此契约,铸此结界。”

      霎时间星辰斗转,日月失色,狂风乍起,异光大作,平静无波的往生海也波翻浪滚。

      戒宥看着慢慢凝结而成的结界,却并无焦躁愤恼,反倒是凄然一笑。

      “康武,你不愧是临水的徒弟。永远将你们那所谓的昊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结界结成,月江精疲力尽,颤巍巍地起身,努力催动余下的气力向山下的戒宥道:“此结界与吾身同在,除非我魂飞魄散而亡。我又将这结界与灯中神识相连,你们若执意硬闯结界,所为之破坏皆将由那脆弱的神识承受,直到那神识彻底成为碎片。”

      戒宥身边的群鸦听到此言都焦躁不安,扑棱棱四下乱飞。而戒宥却扬天大笑,笑声中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压过了痛苦与自责,伴着往生海闷沉的涛声没入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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