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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五年前的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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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云层堆积越来越厚，烟尘似的雾气逐渐浓重，湿冷而粘稠地弥散在林间，仿佛整座山林都浸在了水底。
“实在很抱歉，只能委屈两位在这里将就一下了。”史密斯从破木屋里搬出三把拼凑得极其潦草的矮凳，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我一个人呆惯了，屋子里实在是…气味不太好闻。”
他面露惭色，显然为自己这上不了台面的待客条件深感耻辱。
奥菲利亚刚见到史密斯时，只觉他是个脏兮兮的粗俗之人，就算曾经是个生活体面的商人，礼仪涵养也早在十几年的潦倒生活中遗忘殆尽了。然而看他现在的言行举止以及明显比进屋搬凳子前干净整齐了一点的脸庞与头发，仿佛是多年前那个还未失掉尊严的灵魂又回到了这副流浪汉似的躯壳，给人一种奇异的冲突感。
韦斯莱先生毫不在意地摇头说没关系，三人在凳子上坐下。
“你们都想知道些什么？”史密斯的手指略显局促地在大腿上抓了抓，视线一直垂落在来客们脚边的草尖上，“韦斯莱先生以及…帕拉瑟小姐。”他快速抬眼瞥了她一眼。
帕拉瑟，帕拉瑟，奥菲利亚?帕拉瑟。史密斯在心底里一遍遍道，除了那帮债主外，这个名字是唯一能将他和过去的生活连接起来的符号，也是刚才使他快速从宿醉中清醒的解酒药。
长这么大了啊…当年才那一点点，现在都比他还高了…长相也变了，如果不是这头罕见的红发，根本和记忆中的小团子对不上来…也是，都十五年了，他自己不也变了那么多么…
史密斯又忍不住抬眼想看奥菲利亚一眼，却正好对上她投过来的视线，急急忙忙避开了。
眼睛的颜色没变，还跟原来一样…
“你应该觉得我很眼熟吧，先生？”奥菲利亚开口了，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瑟缩的男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史密斯有些慌乱：“是…是的。”
当过往岁月以一个具象的人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时，一切最微小、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情感都无处可藏。
“你收养过我，大概两年多的时间，对吗？”奥菲利亚紧接着又问道，脊背向前倾了一些。
“没错。”史密斯点了点头，眼睛总算有勇气抬起来一些，虚虚地瞟着奥菲利亚，她看上去对谈话进行至此的结果还算满意，坐在她旁边的韦斯莱先生则是用一个带着鼓励的眼神主动把交流权交给了她。
“我们今天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当年我为什么莫名成了孤儿、又是怎么进了您家里。”她说。
史密斯明白了，她在试图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或许还有找到亲生父母），因此才找上了他——唯一有可能知晓其中细况的人。
“我在去别的城市谈生意的路上，捡到了你，奥…帕拉瑟小姐。”他简要地说。
“叫我奥菲利亚就行。”她说，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向前倾斜过来，松林般的绿眸牢牢盯着他，“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您可以说说细节经过吗？”
面对这样充满期盼的目光，史密斯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大脑，尽可能地从记忆分区中寻找更多的画面。尽管多年的酗酒流浪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伤，其中也包括大脑，但那段奇特的经历、以及之后不久发生的种种变故，足以使他这辈子都无法轻易忘怀。
“那是一个阴雨天。”
酝酿片刻之后，史密斯缓缓道：“一整天都飘着恼人的蒙蒙细雨，到了傍晚时分更是云雾聚积，一副大雨即将倾盆的光景。”
头顶的云层此刻恰好挡住了散着微光的太阳，本就无几的天光突暗，像是特意给史密斯的讲述营造气氛。
“我和店里的几个伙计一起去约克买货，正带着几车羊毛走在回程的路上。天色晚了，但我们却没能按照计划到达歇脚点，而是滞留在了一片森林的边缘——有辆马车的轮子陷进烂泥了，还连带着把路堵死害得后面的车也走不了。”
“我急得要死，因为一旦天彻底黑下来，蛰伏在林子里的野兽势必要出来觅食，到时候我们可就全成了它们的盘中餐。有人提出先丢下货物去森林前面的一个村庄过夜，第二天再回来取货。可天公不作美，快要下雨了，如果这会儿把这些羊毛丢在这里，一场滂沱大雨过后肯定全毁了，我万万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
几缕雨丝从高空飘落，轻柔地落在奥菲利亚的头发上，但她浑然不觉，韦斯莱先生悄悄露出藏在袖子里的魔杖，一股无形的气体从杖尖泄出、凝聚成片，轻柔地浮起挡在三人头顶，隔绝了所有雨丝。
“我指挥着伙计们在后面推车，自己在前面好声好气地哄拉车的马，希望它别再继续罢工，多使点劲，把车拉出来。”
“或许是我天生跟动物合不来，劝了半天马不为所动，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乌云越来越重，我又急又怕，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史密斯抬起头看了奥菲利亚一眼，“也就是你，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被大人带出来的孩子，赶紧叫她把人喊来帮忙。然后我便放弃了马，绕到车后跟伙计们一起推车，弄得满身泥水，压根没注意到你不仅没离开，反倒还朝我们走过来。”
“接下来就是最奇妙的部分了——”史密斯说着说着，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显然深深沉浸在了往事当中。
“本来已经精疲力尽拒绝工作的马匹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在没有皮鞭抽打的情况下卖力拉车，再加上人力的推动，马车不久就能正常前进了。”
“大家都觉得是你带来了好运，因为马是在经过你的触碰后才突然变听话的。在发现你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森林里后，当即决定带上你一起走。”
“紧赶慢赶大伙儿总算在天彻底黑下来前赶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庄，我本以为你是这座村里走失的孩子，问来问去没人丢了孩子，反倒有人告诉我们前几天他们抓到了一个女巫，绑上火刑架还没来得及烧死呢，就被人给劫走了。”
“那个女巫的头发和你一样，也是火红色的。”
奥菲利亚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史密斯短暂地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出口：“那些村民劝我们最好把你丢掉，因为红头发是不祥的象征，说不定你就是个小女巫，等长大一些就要开始祸害人了…当然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话！”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急切，仿佛害怕奥菲利亚会误解什么。
“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走失的可怜孩子而已，更何况你才刚刚帮助我们解决掉一个大麻烦，于情于理都不能对你不管不顾。”史密斯继续说道，“我想着那名被劫走的所谓女巫，或许和你有点渊源，于是特地在那附近逗留了几天，寻找是否有相关踪迹…”
“你们找到了吗？”奥菲利亚问。
“没有。”史密斯摇摇头：“非常奇怪，简直就像从未有过这个人似的。并且更奇怪的是，第一天与我攀谈时亲口说出焚烧女巫这回事的那个人，在我后来再问起时矢口否认，拒绝承认有过那场对话。其余村民更是出奇一致地保持缄默。我实在没办法，又不忍心丢弃你，便把你带回了家。”
一颗浑圆晶莹的雨滴飞速坠落，砸在荒草枯黄的尖端上，草叶猛地浑身一颤，仿佛正害怕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
奥菲利亚视线放空地落在那根草上，手指不自觉捏着膝上裙摆的布料，唇线抿得笔直。韦斯莱先生微皱着眉头，颇为担忧地看着她。
“那座村子叫什么？”片刻之后，奥菲利亚重新凝聚起目光，平静地问道。
她可以亲自去那村子一趟，抽调出那些村民的记忆看看，这样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史密斯再次摇头：“村子早没了，前两年我到过那附近，得知村里的人因为瘟疫全部死绝了，到现在估计快七八年了。”
一道拓宽的白紫色闪电如同一把骇人的奥斯曼弯刀一样猛然劈开灰暗的天空，几秒钟后，滚滚雷声才姗姗来迟。
大雨连成了片，韦斯莱先生飞快收了空气屏障，冷水没头没脑地宣泄而下，三人身上当即湿透了。他拉着奥菲利亚站起来快速向史密斯道了个别，然后拔腿就要走。
“等等！”史密斯嚯地站起来，神色急切。奥菲利亚转过身看他，于是韦斯莱先生把她拉到最近的一棵大树下，勉强能挡着些雨。
“我还有话要说。”史密斯突然颤声道，他身边空无一物，形单影只地立在大雨当中。
“在我妻子——你应该也记得她的，她曾经那么喜欢你，就是她最终决定把你留在我们身边当作亲生女儿抚养的——她难产去世后，我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还有我们未出生就夭折了的女儿…我无心经营铺子，债主没日没夜地上门…离城太匆忙了，我不经考量就把你安置到了离出城大路最近的修道院…我、我以为她们都是上帝的仆人，肯定会好好待你的…”
大雨倾盆，雨水落地溅起的白雾模糊了史密斯的轮廓，让他看上去像正在慢慢融化进黏糊糊的背景。
“我在外地躲了这么多年债，这次回来，除了实在忍不住想去祭拜妻子的坟墓外，就是想见见你，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设想过你现在可能会有的样子：或许是已经嫁进了附近某个农户家里，生儿育女过上大多数姑娘会过上的日子；又或许是留在修道院里做一名修女，终生侍奉上帝。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你能幸福健康就好…但是我没想到当我抵达城郊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大火后的废墟，附近村民说修道院八年前就烧毁了，连带着里面的修女、孤儿，无一幸免…”
“我心里还残存着些侥幸，又向他们打听你，但都说没听说过，于是我以为你也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以为是为你好的决策竟然把你推了火坑…”
雨越来越大，劈头盖脑地浇在他脸上，使他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我很庆幸，你没有真的因为我的错误而付出生命代价。这位韦斯莱先生，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你不会再受苦了…我希望你不再受到过往的侵扰，尽可能使自己免于继续遭受我的错误决定给你带来的伤害…”
“这些就是全部我想说的。”
史密斯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奥菲利亚站在树下，定定地看着这个被卷入愧疚与自责的洪流的男人，不置一词。
她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如果史密斯的妻子没有去世，她现在是不是还生活在他们身边？以女儿的身份？如果他没有酗酒堕落，她是不是仍然拥有一个家，而不是作为孤儿被丢到那家修道院去？有那么多种如果，为什么她被迫走上的却偏偏是最坎坷的这条路？
许久许久过后，她从树冠下走出来到他身边，抽出自己的魔杖，两人头顶那片雨霎时止歇。
史密斯张开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你…”
奥菲利亚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当着他的面把整条手臂伸进去翻找，然后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装满了金加隆的小袋子。
她将袋子封好，晃了晃，再打开时加隆都变成了一块块没有任何字符痕迹的纯金。
奥菲利亚再次仔仔细细将袋子封好，然后将它丢给早已看得瞠目结舌的史密斯，还顺手把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变成了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
她手心里又冒出连绵不断的无形气体，迅速包裹住了他。
“还清债务，开始新的生活。”她低语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埋藏在过去吧。”
眼看着史密斯脸上的表情逐渐从震悚、困惑变成懵懂茫然后，奥菲利亚转身走开，向神色复杂的韦斯莱先生伸出手，两人立即消失了。
史密斯呆呆地立在原地，突然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我站在这雨里做什么！”
他抱怨着，迅速跑远了。
破败的小木屋前，风雨夹杂，树影颤动，一切归于大自然的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