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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奔赴落马镇 ...

  •   落马镇。
      这个偏居一隅的小镇平淡无奇,它没有连绵起伏的山林或飞瀑,也没有端坐巍峨高山上的殿宇庙堂。文化、抑或思想上,堪比一碗白水。且消息闭塞。是以,不曾孕育一位有才情的诗人。遑论伟大有前瞻的学者。百年来,落马镇人仰仗宽阔田地,世代耕种以谋生计,一生勤恳好比田间黄牛,无休无止,到死方休。难得有开窍的酸腐小子也嫌弃故土是块干瘪的饼子,一旦有机会离开便像离巢鸟,使劲折腾自己往外跑。
      但在十七年前,当一位沈姓老爷体面的落户落马镇,这里有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十里八村最具规模的集市,在此建立。
      他的到来吸引了两类人物,一类着装古怪,行事不拘小节,来便来、走便走;另一类言谈举止得体,可作楷模,乃名门正派之流,他们每年正月来沈园拜访沈老爷。而前者,虽面相凶悍,且声大气粗,临走前总也会留下一门手艺活。木工、女红、酿酒、以物换物的经商本事也罢,这群肩背大刀长剑的古怪汉子一边阔步在稀稀拉拉的小街小巷,一边物色技艺贫瘠的落马镇人,并乐于将此道教授对方。年复一年,落马镇人凭此手艺在十里八村有了繁华而俱规模的集市。
      其次,当落马镇的经济得到发展,少年郎的内心也丰富起来。
      他们有了江湖梦。当见识了斯文有礼的正派弟子,也碰上了柔情铁汉,他们被对方身上的江湖豪气所吸引,不再满足坐井观天,信誓旦旦要奔赴江湖。五年前,已有拜入少林寺和盟主堡的先例。这于平庸的小镇而言,是件挺光荣的事,里正为此给俩小伙放了八个响亮的炮仗,寓意节节高升。
      至此,落马镇鲜活了起来。落马镇的人也真心感谢沈老爷的到来,掉了八颗牙的老铁头尤其如是。
      老铁头是来投靠沈老爷的外乡人,凭着沈老爷的关系在沈园名下的一间铁匠铺做着打铁的活计,所以,与庸碌无为的衙役相较,老铁头信服为他遮阴的沈老爷。
      古林曾同秦骑到访沈园,他晓得这位技艺精湛的匠人,不仅跟对方学了打铁的手艺,还从老人口中听来不少沈老爷的英勇故事。对方言说沈老爷年少时仗剑江湖,意气风发不说,更贯彻盟主堡惩奸除恶的宗旨。沈建国就曾以一己之力一夜击毙十三名蜀地恶徒而在江湖名声大噪,且其随侍温盟主左右多次剿杀青衣魔教妖人,亦为白道盟友敬重。落马镇人对此深信不疑,口口相传。
      然而比起沈老爷仁义剑客的身份,大伙最敬佩的还数沈老爷为沈夫人落户落马镇的那片赤诚真心。
      古林不如落马镇人热衷沈老爷,曾问,是否沈老爷为避仇敌才来了落马镇?
      沈园与武林正道,关系匪浅。老铁头也如此回答古林。他直言沈老爷与沈夫人结识于落马镇是事实。之后武林大会结束,沈老爷在两人初遇的小湖边建造这占地十里的沈园也是事实。另一方面,自沈老爷在此落户经商,大伙每年能瞧见满载银子的马车竖了盟主堡的旗子从沈园驶离落马镇。去向可知。
      街头小贩也能做证,不仅沈老爷斥巨资鼎力支持盟主堡,盟主堡也在每年正月派门下弟子来落马镇慰问沈老爷。两者犹似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
      如此,背后有盟主堡撑腰的沈老爷来此躲避仇敌的流言,便不如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说更具说服力。

      此次沈老爷亡故,消息传开的当口,大伙坚信是传闻中烧杀抢掠的青衣魔教妖人杀死了仁义无双的沈老爷,心情悲愤难抑。然而当天晚上又传来验尸后的不同结果,仵作解说沈老爷生前一无中毒的迹象,二无受伤的痕迹。当即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答案剩一个自然死亡。于是仵作选了个好听的词来定论,他说沈老爷是寿终就寝。
      既是寿终就寝,便教人无可奈何。只因这种死法每个人自出生起就要独自面对,大伙心情徒留悲伤。
      此番少年受秦大少爷之托前来调查。他两天前出发,选择水路,又乘东风,今早到了落马镇,之后徘徊码头打听来了上述消息。
      古林对沈老爷的死,态度公正,便是沈建国真如大伙口中说的七天前在自己房中寿终就寝,他也打算走一遍流程先去沈园探查尸体。一方面落马镇人验尸的本事代代相传,他们鲜少与外界交流,学术上止步不前,古林对此了解,才打算亲自上阵查验沈老爷的尸身。另一方面,他不会空口拿“仙逝”一词回去敷衍秦大少爷,也不会照搬“寿终就寝”四字去草草定论。
      也是少年运气上佳,先在废弃的码头遇上了下此定论的仵作。这地方离东码头有一段距离,平日鲜少人光顾,所以哪怕男人在这里喝了五天闷酒也没人发觉。
      古林盯着青天白日就喝得酩酊烂醉的仵作。
      男人眉眼忧愁,倚坐在一只木桶上,背后是一条破烂作废的渔船,脚边也倒着十数只酒瓶,他一见到陌生的少年,因着面生,也趁着酒意,竟把压心头的秘密抖搂了出来。“他身上没有伤口。真的。我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但它又不见了。”他两眼昏沌地瞅着忽近忽远的少年。见少年不搭话,他咬音重复道:“就一会儿,真的不见了。”
      男人是落马镇唯有的一位仵作,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生子。
      古林知道对方验尸的本事一般,胜在兢兢业业。然而男人一句话结束便自我加强的肯定句式,确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果然,仵作接下来的话告诉古林有猫腻。“沈老爷的死没有问题,我才拿了他的钱。”
      他坦诚自己拿了别人的封口费。而即便如此,他仍对验尸的结果表明问心无愧。“沈老爷的死是真的没有问题。我真的没有说一句假话。”
      见少年依旧无动于衷,男人开始着恼,“香味一会儿它又不见了。我没撒谎!”
      古林盯着懦弱的仵作,沉默后终于开口:“你的本事也就到这了。”
      男人一遍遍强调自己问心无愧。古林清楚,对方若真的无愧于心,何苦买醉于此?又哪来人凭白花钱收买他?
      而既是醉鬼,又如何听进去古林的话。仵作顾自絮叨,颠来倒去的复述他的无辜,也将他学艺不精及自欺欺人的歇斯底里之举表现得淋漓尽致。
      古林出手将其点晕。
      少年打从仵作口中得知钱财、香味等讯息的一刻,便怀疑沈建国的死是一起恶性谋杀事件。如此也便迎来了第一个问题:既是谋杀,则性质全然不同,凶手总有一个目的,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则是,凶手是谁?
      此刻仵作没有别的信息能够吐露,却还有指证嫌犯的作用。古林不再耽搁,将人妥帖地藏起后也调整了调查的方向。
      他离开码头后沿中央大道向南,直奔沈园去打探来吊唁沈老爷的江湖之士。

      这焕发了生机的小镇酷似站立枝头的灰雀,虽小,五脏俱全。
      东码头就在灰雀的一只细爪上,沈园则在它的腹部位置,其间一条中央大道将灰雀从头至尾贯通,又向外延伸至各户各家。显然,在古林的心中,比起平淡无奇的落马镇人,他更怀疑凶手来自江湖。
      这一路过来多了女子喜爱的小玩意。
      沿街有贩夫叫卖着好用的胭脂水粉、缎带发钗;灯笼铺里三五少女聚在一起讨论着那只去年也竞猜不出谜底的彩灯今年会被哪位小哥破解;桥头也有女子因对方采买的灯笼更为好看打起了与人置换的主意,还有装点街巷的大伯,身旁已备了一整车的山水、花鸟、鱼虫等形态的纸灯笼。气氛尚可。掰指算来,却是落马镇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灯会节。
      古林也晓得每年三月十五与十六的这两日,落马镇的少男少女会给心上人送纸灯笼,一旦对方接受,二人就此定下婚约。
      而除了落马镇的年轻男女,那些个随着沈老爷的到来而逐渐渗入了此地的江湖游客,近两日也多了少侠、侠女们的身影。他们常以两男一女的形式出现在落马镇的桥头街角等,青布长裙革腰带,腰挂铁剑束头巾,言笑晏晏声清脆,虽不见得有什么江湖背景,倒也凭着对灯会节的兴趣来此凑了个热闹。
      少年在岔口转入南街,随后止步于“一把手”铁匠铺。
      正对沈园的朱漆大门,两侧分别是“一把手”铁匠铺与“一把剪”成衣铺。这俩铺子堪比左右门神,凡有人出入沈园,里头的老铁头或秀姑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古林目标明确,此刻在铁匠铺干活的老铁头是他打探消息的不二人选。
      两人也算有旧情。他一进门就替了老铁头的活,边借着便宜师徒的情面向直肠子的老铁头打听消息,边卖力地给风箱鼓气。
      炉膛内火苗直窜。
      这一间小铺子地方不大,也没瞧见几把成型的农具,光中间一烘炉就占了半块地儿。老铁头牙虽掉了几颗,但精神气十足,本带着节奏给炉膛里的火苗打气,现在有了好帮手,便站一旁盯着火候,只等火苗舔舐铁料至彤红后再将其夹至大铁墩上锤打。也是闲了下来,老铁头打开了话匣子。“俗话说得好呐,‘日久见人心’。这关键时候谁是谁的真心朋友,老头是看明白了。”
      老人带了不满的情绪告诉古林,“少林寺这次太不像话了。就一小秃驴?昨晚还带个邋遢乞丐一块儿进了沈园。我瞧这俩小子就不靠谱,别是浑水摸鱼来了。”
      话到这里他拿另两家来作比较,言说往年拜访沈老爷的江湖朋友以少林寺、盟主堡和剑庄为主,三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及声誉不言而喻,均是一呼百应的大门大派。其中少林寺每年来的是“尚”字辈的老和尚,盟主堡和剑庄则遣了门下弟子来问候沈老爷,今年同样如此。但时隔百天,遇沈老爷离世,剑庄有二公子董玉,盟主堡有其得意大弟子温惊鸿与盟主千金温婉儿,三人齐聚在此——他们是新一代翘楚,均授命于师长、特来沈园吊唁沈老爷。
      相比较,少林寺接到讣告只来了个没有地位的小和尚。老铁头还待吐槽一二,铁料已在火舌强有力的舔舐下热至彤红。
      老人皮肤松弛,头发稀疏发白,是真的年纪大了,但手艺仍在。他迅速将铁料夹至铁墩上,一手握铁钳翻动铁料,一手握小锤专注于锻打,心中自有稿图。很快,铁料在一连串钉铛声响下有了两长两短的四方形态。他也再一次表达了对少林寺的不满。“世态炎凉,没了沈老爷,他们是瞧不起沈园了。”
      老铁头为了突显盟主堡和剑庄对沈园的重视,依着几位来吊唁的先后顺序给古林先介绍了剑庄二公子董玉。他说董二公子在沈老爷过世的第三天首个抵达沈园,不仅给足了沈园面子,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宽慰。“董二公子承诺,往后咱沈园但凡再遇到点麻烦事,剑庄都会出手相助。”
      董二公子因这份仗义被沈二爷极尽追捧,后者逢人便赞董二公子剑术超群,说二公子是江湖上为人熟知的少年英杰,更是下一任剑庄庄主的不二人选。古林在码头也早早听说了董玉的大名。
      忽听老铁头感叹一句,“这可真是没白费老爷的救命之恩。”古林知道对方是了解剑庄和沈园的渊源才会有此一说,于是问:
      “怎么说?”
      老铁头对古林知无不言,他讲述了这段因缘。“那是十年前的事……”
      原来沈建国在落马镇安家后仍不时的接盟主令出去干活。十年前沈建国就领命去了趟大冒山,前去剿匪。巧的是,就在沈建国抵达大冒山的前一天,剑庄董二公子跟随董夫人回家省亲的途中被这伙强匪掳走了,董夫人及一该侍从则不幸死于强匪刀下。而还没等剑庄得此噩耗,沈建国便潜入匪窝一举将其歼灭,也将董二公子和另一名被劫持的小孩救出。
      “自此老爷和剑庄的董庄主结识,两人交情匪浅。”此次剑庄庄主董大名为参悟铸剑一道闭关未出,董玉乃替父出行。老铁头对此表示理解。
      古林盯着火苗下古铜肤色的老铁头,对方左右打量这块铁料,挥舞的小锤没有停下。
      这会儿老人皱下眉,对初具雏形的铁料似有不满,嘴上也抱怨道:“一直嚷嚷老死不相往来的女人竟然也来了!”
      他告诉古林,白夫人继董玉后也到了沈园,同天傍晚温惊鸿和温婉儿也到了沈园。
      接下来,老铁头来了一段独属于惊鸿公子的传奇故事。
      古林知道,老人喜欢以故事的形式来丰富他口中的人物。老人理应也对白夫人进行一番浓墨重彩的描述。但没有。对方一句带过,说白夫人晚了董玉一天。而之所以老人没多花口舌介绍白夫人,不是白夫人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有趣事故,古林猜测,是老人出于对亡者的一份敬重。
      突然老铁头以夸张的口吻叫道:“这可真是不费一兵一卒的战役!”
      他讲的是温惊鸿渡海收服恶人寨的惊险故事。说在三年前,这位盟主首徒还不被武林同辈看好,大伙都嘲笑这位被盟主奉为得意弟子的首徒刚出家门就扬言要挑战固若金汤的恶人寨是件极不自量力的事情,都不愿同往。所以,温惊鸿独身一人背负宝剑踏上了征程。
      故事也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大伙都认定此次远征注定以失败收尾。其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铁头提前揭秘,说温惊鸿赢得不费吹灰之力,直言这是不费一兵一卒的战役。
      古林耐心聆听。
      “当时温少侠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孤身上路,乘一叶小舟,以北斗星为指引。他不惧海风呼啸,在海上漂浮足有十数日,就在弹尽粮绝之时终于窥见了被瘴气笼罩的恶人寨。而他不惧毒瘴伤身,毅然登陆。当他踏足岛屿的一刻,万丈金光穿云而下、将他笼罩其中。四周天际却还被厚重乌云裹挟。”
      老铁头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但如此奇景,只在历劫成仙的话本里见着。不仅恶人寨的人没见过,古林也不曾见过此景。
      “一时间,岸边忙碌织网晒鱼的妇孺皆被震慑。少侠目光坚毅,继续前进。万丈金光却也如影随形,堪称神迹。等这群人回过神来,她们有的热泪盈眶,有的竞相奔走,最后都拥聚在沙滩上,一齐跪拜温少侠,直呼他是她们的转世真神。而随着一声声真挚的呼喊,奇迹再一次降临这小岛,只见数月的连绵阴雨戛然而止,天空放晴,波涛汹涌的大海也变得平静无澜,就连那一路尾随温少侠、伺机而动的食人鲨鱼也放弃了在不远处礁石后的徘徊,一甩尾就调头、溜之大吉。”
      那些个困顿孤岛的妇孺都经历过生活的鞭打与折磨,她们渴望神明现世,渴望摆脱现在的生活。在老铁头的玄妙故事中,古林能想象她们愈加真诚的态度。
      果然,老铁头道:“他们拜服眼前的少年,认温少侠作他们的真神。最后,连犯下累累罪行的恶贼都丢下武器表明了洗心革面的决心,虔诚地请求真神的原谅。”
      故事的结尾,恶人寨不复存在。温少侠则赢得武林同辈的一致认可与尊重。
      古林投去一瞥,心下觉得有趣,老铁头拿他当三岁稚儿哄着,夸夸其谈下将温惊鸿捧做天命所归的救世主。
      少年深知老人有轻易给人断言的毛病。
      不论是剑庄的心意,还是盟主堡的来意,老铁头同沈二爷一般,全盘接受。老铁头不怀疑沈老爷的死,他认定少林寺瞧不上沈园才派了地位不高的小和尚来沈园,且为此着恼。少年更知道老铁头对沈园的偏爱,对方把温惊鸿夸出朵花来,一方面是认可他的实力,另一方面打算以此为跳板,要落马镇人、乃至驻足落马镇的江湖人都知道沈园能借盟主堡之威成为升天的鸡犬。
      老铁头神色骄傲地问:“温少侠是不是年轻有为?”
      古林点头附和:“单凭一人便将恶人寨收服,温少侠确有本事,不愧是名师之后。”
      狭小的空间内热浪滚滚,少年脸色如常,他恪尽职守地埋头添了柴火,也继续鼓风,确保炉膛内的温度不变。
      老铁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已是一脑门的汗水,因为火热才穿的一件短布衫也被汗水打湿了。尽管如此,他手上的力道没有松缓一分,每捶一下,火星就呲溜往外跑,而铁料已能看出镐的外形。
      他咽了口唾沫润嗓子,这才满意地说到重点。“温少侠也带来了慰问之词,也替温盟主给了沈园承诺,说咱往后有困难大可以求援盟主堡。温少侠还说了,沈少爷也是温盟主的世侄子,温盟主定会悉心指导沈少爷、叫沈家一十六式的流火刀法延续下去。”
      这话原该是温惊鸿对沈园的新主人讲的,以此宽慰人心。但沈心不在,沈立业听了去。当时沈二爷就拍了胸脯,保证会一字不差的将盟主堡的心意转告沈心。然而没等他侄子从莺莺燕燕阁回沈园,沈二爷已将这收买人心的大话传了个大街小巷。对此,古林在码头也是听说了的。
      此刻他听老铁头娓娓道来,不觉意外,老铁头和沈二爷都恨不能人人知道沈园和盟主堡的深厚关系。
      然而落马镇人对沈心的评价不高。
      沈立业自然也高不到哪去。时值今日,大伙瞧沈心和沈立业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前者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天逛花楼,数日未归,属实不孝。后者趋炎附势、贪色好财。在他们的眼里,沈园徒有不孝不忠之流,有何未来?即便和剑庄、盟主堡攀得关系,这叔侄二人也不能阻止它没落的步伐!
      南街“硕果仅存”的一枚书呆子就捧了书卷摇头晃脑地吐出一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以此讽刺沈园在沈心的领导下注定走向颓败的结果。
      古林对沈心另有一番了解,不妄做评价。

      老铁头站沈建国一派。他已将事情吐了个干净,这会儿聚精会神在手上的铁镐。应是感觉差了些,他卖力地来回捶打。
      老人是顶厉害的手艺人,没有画图纸的习惯,向来有想法就行动起来。古林一早瞧出这是在锻造一把铁镐,而看老人没能及时完工、反在开口两侧来回折腾——镐两侧的开口,角度和深度的分毫之差都会影响使用。古林确定对方锻造的是一把经由改良后方便挖掘质地坚硬土层的铁镐。
      少年凭着机关算术上的极高天赋,很快算出铁镐开口处的偏差。他伸出两指,食指和拇指一起给老铁头比划。对方不愧是老铁匠,恍然大悟。
      “开口偏西三分,这不就对上了!”方才没有克服的困难点,不论是开口向里偏,抑或拉长一分,总也对不上的分寸感,此时在少年的指点下迎刃而解。老铁头一边夸古林没把手艺落下,一边舍不得停下手里的活。
      成品在即。老人叨叨的说道,这铁镐是给隔壁村的老汉定做的,对方孤苦一辈子,住的地儿山高水也高,所以他寻摸着送把铁镐给老汉,不论是种果子树,还是挖土种菜,干活时总能教人省力些。不想老艺人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他高兴地捶打,突然又想起一事,遂扭头询问少年:“你那宝贝簪子送出去没?”
      两人目光相接。老铁头浑浊的眼里透着一丝活跃的光亮,他小孩似的紧追不舍,“可别蒙老头子,那材料不多见,我瞧你就打了一支。”
      原来古林给秦骑打的簪子被老铁头看在了眼里。
      少年心下了然。他不提心向明月后被拒的结果,大方一笑,然后吟唱。“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两句出自《诗经篇野有蔓草》。
      下两句则是: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古林对秦骑情深。他向老铁头保证,簪子终究会交到美人手中。而与子偕老的愿景,他也会争取。
      老铁头也曾见过或妩媚、或清雅的美人,但都不敌轻羽、鸿寰两位宫主的美貌。他见少年稚嫩、却一副深情自信的模样,忍不住揶揄对方的感情:“才多大就见着了你的美人?我倒要知道,她有那月宫仙娥美吗?”
      古林眼瞧炉膛内的温度足够支撑老铁头打完这只铁镐,打定主意要在撂下活跑路前给老铁头这儿扔下一枚重磅炸弹。
      却听老铁头追问:“你小子可知轻羽和鸿寰的两位宫主?你可知这两位有多美?”
      少年哪管旁人美颜丑恶,他扯了一抹调皮的笑,语出惊人。“君子如玉,神清骨秀。何故与仙娥攀比?”
      他言下之意,中意的并非美少女,而是美男子。
      老铁头一愣,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假。等古林笑着告辞,然后头也不回地转入东街后没了踪影,他才回神,只觉自己被少年戏耍了,便骂骂咧咧喊了几声“小兔崽子!”
      古林哪还不顾身后的叫词,直奔下一站。
      这东街与沈园仅一墙之隔。三月阳春,高墙之内的木棉早早盛放,红彤彤的一路排布下去,声势浩荡。
      如今沈老爷过世,木棉一夜间披了“孝衣”。
      他身手矫捷,不等人注意便扒开侧墙一角的草丛,迅捷钻洞而入。
      这进沈园的方式倒是不拘小节。

      少年对沈园颇有了解,他曾随秦大少爷在沈园待了月余时间,闲来无事便去认识沈园的大小人物。
      是以,他识得沈园的每位人物。比如沈建国,年轻时他与白夫人有一段爱恨情仇,平日里喜欢在书房练功,却不能写出几个漂亮的大字;长相肖似兄长的沈立业,游手好闲之余总把目光放在美人身上,从而把自己活得一塌糊涂,还爱惹是生非;秦骑的表妹,她作为沈园的贵客,对沈心一往情深,巧得很,莺莺燕燕阁的头牌柳媚儿有几分白玉芝的神采,偏沈心愿意找柳媚儿逗趣解闷;至于沈园的新主人,沈心三岁习文,四岁习武,十五岁跟随他爹见识了江湖上的一众叔伯前辈,他朝气勃发地阔步在康庄大道上,令沈老爷倍感骄傲。
      然而近两年这位前途无量的沈少爷成了脱缰的野马,他不服管教,迷恋声色,和三教九流做朋友,令沈老爷失望……
      少年还探得几许辛秘。这洞口便是其中一个小秘密,它直通沈立业的院落,是沈立业被关禁闭时命人开挖的。

      洞口隐蔽,内里一端有枝干粗壮的木棉树作掩护。当古林捏着袖口从树后出来,他如愿见到了除老铁匠之外的“万事通”。对方翘了一蓬尾巴,在拱门前歪着细长的脖子朝别院里张望。瞧它专注的模样,古林猜想卧房那头发生了什么趣事。
      少年越过潺潺流动的小溪,快步行走在细白砂石上,一连串动作悄没声息。下一刻,他出其不意地擒拿了对方细长的脖子。
      “小白,许久不见漂亮不少。”古林咧嘴轻笑。眼前这只夯狗性情的大白鹤是沈立业的心肝宝贝。这别院就为了豢养这只夯鹤开辟了一方天地,有小桥流水、怪石古树,也把它养得漂亮精致。
      这边夯鹤反应不及,吓得两腿打架后跌在少年身上,目光所及,则是少年嘴角张扬的笑容,这却唤醒了大白鹤的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它猛地煽动翅膀要从少年手里逃脱。然而挣扎反抗只换来一记脑锤。
      大白鹤望着瘦削少年,偃旗息鼓地萎下脖颈。
      古林俯视怀中的夯鹤。
      若问他,世上是否有精怪妖魔?古林不敢妄下断言。但万物有灵。这只大白鹤确实鸿蒙开智,乃凤毛麟角。古林就是奔着它来的。
      他半弯下腰,抚摸夯鹤的脑袋,轻声道:“想当初沈园重金买下你,是看在你有看家护院的本事,也是那奸商吹得有鼻子有眼,叫沈立业信了你是昆仑山的仙鹤,沈建国这才花了千金买你这只‘大白鹅’在沈园溜达。但你该知道,比起你这漂亮外表,沈建国中意的还是凶猛忠心的猎犬。”
      少年两次提及拿大白鹤当护院的沈老爷,他是指望夯鹤提供凶手的线索。而这想法属实叫人匪夷所思,若让秦骑知道了,指定要骂他失心疯了。
      大白鹤模样无辜地看着少年,表示它一只禽类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古林可没疯。他一指拱门那头的卧房,这次出口的已是威吓之词。“你这么没本事,还喜欢听墙角。要再没有一颗忠心,不多久只能在餐盘里看见你了。”
      两厢对视,气氛古怪。
      大白鹤转下黑咕隆的眼珠子,没有表示。
      古林心如明镜,知道这成精了的夯鹤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踢下夯鹤,这一脚也不知怎么刁钻,夯鹤差点跳起来。
      他踢完了还好脾气的给了笑脸,接着说:“你搁这装傻骗沈立业还行,沈心聪明着呢,也比他爹狠。”少年感叹手底下的柔滑触感,又撸了一把夯鹤的脑门,“想明白了跟我混,我就喜欢你漂亮的外表。”
      大白鹤没有软硬不吃的骨气,在少年龇出一口大白牙时脑袋一弯,认怂了,尖嘴巴立马指向东边。
      若将沈园分作前后两块。正门进入即到议事厅,议事厅及后方相连的一方观景台可作一块。这观景台的景色一绝,布置有精致的假山亭台,又引入活水修葺一方莲池,专供疲惫的客人小憩。而沈园临水而建,后院则有九曲连廊将主次卧房包裹,由东向西一字排开是沈立业、沈建国与沈心的院落,沈建国的院落正对观景台后方的中庭,沈立业的院落与东厢房则通过九曲连廊连通了中庭,沈心的院落与西厢房亦是如此构造,由此构成第二大块。
      这时候夯鹤指的是东厢房。
      “你果然知道我要的,”古林的指骨再次敲打它的脑袋,问:“杀害沈老爷的嫌犯就在东厢房?”
      大白鹤是个识时务的“万事通”,它试探着提溜一条细长的腿去碰古林的大腿,等对方松开对它的桎梏,它便在少年面前演了个跳单脚、又环顾周遭的夜访者。
      少年拿捏了夯鹤的性子,知道真有本事来沈园窥伺的夜访者铁定动作越简单越好,眼下只是夯鹤贯常使用的夸张的描述手法。然而夯鹤最终定格的一个垂头动作来看,这名不速之客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古林敏感于发生地,他问:“东厢房来的客人夜访了沈建国的书房?”
      大白鹤没有立即作答。它高昂着脑袋,先优雅的舒展俩翅膀,然后走前两步,接着自信的抖下屁股的一丛白毛。也不知它作何感想,竟将这一番做作的姿态发挥到极致,只恨得叫人要上去敲碎它的脑袋。
      少年眉眼一厉,却也在这时大白鹤扭头给了他一个满是赞许的点头。
      古林耐着性子问:“对方是祭奠沈建国时偷偷进的书房?”
      大白鹤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动作。
      古林感慨夯鹤玩得开,又感叹眼下无人做主的沈园被小瞧了。这不,那位夜访者就如入无人之地,除了一只夯鹤,谁也没有察觉他的踪迹。思绪一转又回归原点,他问:“你没见到杀害沈老爷的凶犯?”
      夯鹤一顿,接着第三次在古林面前装模作样来了。就瞧它朝前走了两步,也同样抖了一屁股的白毛,但就在少年以为它要扭头附赠一个满是赞许的点头,它却迈开一双大长腿,飞也似的奔进别院。
      距离一旦拉开,它当即展翅急奔,随后在沈二爷的别院里成功冲向青天。
      古林被它溜走,有意外。但也没上前追捕。一方面他知道,方才的答案无非两个结果,要么夯鹤不知道凶手,要么它知情不报。
      少年谨慎地驻足片刻。另一方面,他心知他俩闹出这般动静,倘若追进别院,恐怕泄露了自己行踪。
      然而等到夯鹤扑棱着翅膀飞远,内院仍无人出现。
      四下寂静,古林清楚如此情况只在沈立业白日荒唐时发生,而联想夯鹤在拱门前偷窥的行动,他猜想是沈立业为了跟美人深入交流才将伺候的一众丫鬟赶出了院子。
      下一刻,少年转身也离开了沈二爷的后院。当然,比起夯鹤瞒而不报的做法,他心中以为来此偷窥的夯鹤属渎职。
      而夯鹤尽管没做好看护的工作,它还是给了两点信息,一来它没瞧见凶犯,二来有人趁给沈老爷祭奠时偷溜进了沈老爷的后院。而这位夜访书房的不速之客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某件“宝物”。古林结合这两条信息,猜测杀害沈老爷的凶徒仍因“宝物”逗留在沈园,且极大可能是东厢房的一位贵客。
      从这里去东厢房,不需一盏茶的时间。古林的目标换成了东厢房的客人,他却没直奔东厢房。
      这沈园,因避着沈二爷的荒唐性子,才以男东女西的规矩来安排留宿的客人,是以,董玉、温惊鸿、小和尚和小乞丐依着先后到来的次序入住东厢房的壹至肆号房,他们与沈二爷的院落通过九曲连廊直抵中庭。白兰花和温婉儿住西厢房的壹贰号房,离沈心的院落近些。除此之外的江湖好汉要么上柱香就此作别,要么不够分量让沈立业上赶着拍马屁,他们就住镇上的清风客栈。
      古林依着夯鹤提供的线索预备给东厢房的几位排场大戏。在此之前,他溜进下人房换了仆役的短衣和六瓣帽。
      此时距午饭还有段时间,少年去厨房端了茶水和糕点才准备去东厢房敲门。这一路少有仆役出现,他们大多被安排在前庭守灵,或伺候吊唁的闲散客人。途径中庭,他与扫洒庭院的王小六打了招呼。这地儿是东西厢房去往观景台的必经之路,但凡客人不在房中待着,王小六都能瞧见他们溜达的身影。
      古林也不分东西厢房,笼统地问:“六子,正给客人送茶点呢,这几位出门没?”
      王小六生性沉闷,虽对眼前热情的伙计感到陌生,但架不住这声熟稔的“六子”,他放下戒心,回答:“只有董二公子一人出门了。”
      古林满意地拍下王小六的肩膀,也不管对方闪躲不及后的羞囧表情,他道谢后离开,随后拐进连廊先去了贰号客房。
      阳光温煦,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古林伫立门前,听着叹息般的小调从房里传来。虽也只小片段,他知道这是周文质的《正宫.叨叨令.自叹》。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
      笑煞人也么哥,笑煞人也么哥,梦中又说人间梦。
      这最后一句又是笑又是梦的,和里面那位的字词完美对上。然而,感情表达上两者大相径庭,原著者创作此曲是不满朝廷上下的黑暗与不公,他为此而激愤,也在纸上叫嚣。房里这位则缺失了一份发泄的力度,在他幽怨低沉的语调下虽有宣泄不满,但他更偏向于对自身处境的无奈以及妥协。
      这一刻,古林怀疑这位意志不坚定的贵客不是杀害沈老爷的凶徒。甚至怀疑对方是来温惊鸿这窜门的小乞丐。
      古林知道,温惊鸿以惊鸿剑法成名于江湖,也有耳闻,这位盟主首徒性子执拗,说一不二,说白了他在同辈眼中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并不讨人喜欢。但温盟主视爱徒为瑰宝,又因其与爱女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用意要撮合二人。此次温惊鸿授命来沈园吊唁沈老爷,还携温婉儿一道历练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既受盟主器重,且老铁头口中的惊鸿公子有扭转乾坤的大本事,即便这传说注了一多半的水,这位惊鸿公子也该是有大毅力者,才对得起他背负的期待与盛名。
      少年直等到最后一字的尾音消散在耳际才叩响紧闭的房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奔赴落马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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