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尘令》天郁格格

7、安国长乐怀相思

　　本是季夏时期，但洛京依旧残存了一股肃杀之象，城内外生气微微，倒似是一种老态龙钟的王者不堪臃肿的蟒袍一般令人不忍直视又威严俱在。

　　城外不远处，列队齐整的人马正做短暂歇脚，沉稳的少年得回京都，时间仿佛转瞬而已，母亲还在忧思自己西出阳关，而今回来的，却只有自己孑然一身。

　　少年冷峻的神情从远方收了回来，朝着身边高出他半个头来的书生叹道：“功不可没么……”他长久地回味着花清楼的话，半晌不作声了，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所失去的，是这一辈子用什么办法都还不回来的东西。

　　“好了，出发。”玄舟令下，翻身上马准备开拔，花清楼却像丢了神似的愣了许久，他的目光还未从朦胧的城廓收回，那双眼睛平静得同死水一般深不见底，深邃的疏离感让他看着有一丝丝故作矜持。

　　“花清楼？”玄舟叫了他一声。
　　这一直呼其名的声音瞬间将对方的矜持给洞穿了个彻底，他转过身见少年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那意思好像要拉他上马。这令他囧地不知该作何表示，好半天才想起辞谢后手忙脚乱上了自己的马，玄舟见罢摇头一笑，策马一鞭便飞驰而去，众人忙忙跟上，留给花清楼的只有一路的风尘仆仆。

　　呵，真是好一个恣意妄行的少年郎啊！
　　他喜欢用这样的词汇来描述他，意气风发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少年，玄舟啊玄舟，虽不知你带上我来到洛京是有何目的，但既然来了，那就改变主意暂且留下吧，这毕竟是我也快要模糊的过往啊。花清楼索性安分地跟在最后面，任由那些浮尘将他从一个贵公子模样打扮成了一个叫花子似的土人，他对自己的遭遇乐此不疲，嘴角微微一扬，就是一张懒散的眯眯眼。

　　两个时辰过后，玄舟所率已到达洛京城内，一行人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先在城中官府所设馆驿休整，待第二日皇帝召见。

　　城内，将军府。
　　几个小丫鬟一边守夜一边闲聊着，夜色沉沉，跟水浸过似的有些许寒凉，老夫人屋内微弱的烛光明明暗暗地闪烁着，跟那些将老的肺腑一般，刻印上了一丝悠长且哀伤的气息。

　　“这么晚了，夫人赶紧歇息吧。”一个丫鬟恭敬地催了催，她本该在老夫人身边服侍，但老夫人却让她下去，自己还要坐会，小丫鬟不放心就一直在门外守着，心里有些担心老夫人的身体。“少将军已经进城，待见过皇上就回府了，夫人这样不爱惜身子，少将军见到了怎会不伤心呢。”

　　沉默片刻，屋内传出一声长久的叹息：“青竹，多长时间了？”
　　“回夫人，近一年。”青竹回道。

　　从老将军的死讯传来，到现在，老夫人一直恍惚，仿佛一直在暗示自己，这就是个梦，是个很让人恐惧的噩梦。而今，儿子回京，他该一起回来吧？
　　应该会吧……

　　这一晚，将军府内，老夫人的屋子亮到了凌晨，才渐渐地暗了下去。
　　翌日，昏暗的光色从东方穿透了云层直面洛京，古老的城墙上泛起了一层历史沉淀的灰土，新生和古老交错的不真实。

　　此刻的不真实延续到皇城内，小小的扶倾阁中清冷异常。晨起清扫的宫女们三三两两的照常忙碌着却不起一丝的声响，良久，一束光掠过浮浮的树枝印在紫檀制成的大窗上，屋内便印出了一幅凤的图来。

　　“公主？”婢女阿蛮小心地唤了一声，眼前的女子才扶着额怔了一下转过身来，“如何？”
　　“禀公主，听说云麾将军昨日进城，今日便要面见圣上。”阿蛮看了一眼公主，注意力放在了她额上好大一块红色，便有些心疼，“公主不用担心，所有人都平安无恙。”

　　“我倒不是担心他，我是可怜我自己罢了。”公主说完，又小心而颓废一样地端坐下去，小小的身躯还未长开，脸上带着稚嫩和散不去的愁云。纵使铃琅环佩，也不过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而已。

　　“要不……公主亲自去跟皇上求求情，念及骨肉之情，皇上兴许就撤回圣令了呢？”阿蛮小声建议着，心想不是还有长乐公主吗？在此之前，眼前的小主子是连个封号都没有，却在需要和亲时给了个“安国”的名号，自此安国公主似乎压了长乐公主一头。可谁都明白，所谓安国，只是一个政治需要的棋子，谁也不需要问她愿不愿意，生在皇家末等毫无背景，宿命也许早早已经注定了。

　　“阿蛮，不需要了。我想着，一路上还有云麾将军护送，我已经很开心了。”公主微微笑着，起身来到窗前，暖暖的光一缕一缕地洒在羊脂般晶莹剔透的脸上，却还是无法除去的清冷。她有些遥远的记忆中，那张快要模糊的脸再怎么努力也清晰不起来，罢了，能再见他一面，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离扶倾阁不远处的某个方向，宣政殿内，年轻的皇帝正在进行每日例行的朝会。
　　照例，安南王李悝表奏，商议护送安国公主和亲一事。这件事自玄正战死，回鹘投降之时便已商定，已无可议之处。皇帝见皇叔提起此事，便不动声色环顾一周，其他大臣个个屏息凝神，似乎是不想再在此事上表达什么意见。

　　“皇叔所言，是有什么更好的意见么？”皇帝今日朝会本就只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宣召玄舟上殿述职。只是皇叔旧事重提，他也不好直接驳斥。

　　李悝挺着自己突出半个腰身的肚子，艰难地正正朝服，继续道：“回皇上，依老臣看，此事已不能耽搁。鸿胪寺掌署告知，回鹘王室再三催请公主何时启程，他们好以事典仪，不敢懈怠。”

　　“有劳皇叔了，玄舟将军昨日刚刚抵京，朕想着过几日请太史局择个好日子，列整仪仗，以示我大雍天威啊。”皇帝话落，见李悝正在说话，便抢道：“此事便这么定了，玄将军在外面候不少时辰了，宣他进殿。”

　　“宣云麾大将军玄舟进殿！”一声长音将李悝还未说出的话给堵了回去，他看了眼皇帝，只能站回原位，直挺挺地抬着头对刚才的事情尽力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大殿内一阵肃然，玄舟一身朝服上殿跪拜皇帝：“臣玄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玄将军，请起。”皇帝的声音轻柔了很多，安南王李悝微微皱眉，朝跪在地上的少年睨了一眼。

　　朝堂之上，玄舟像一把利剑站得笔直。皇帝笑道：“几月不见，玄将军清瘦不少。”

　　“蒙陛下体恤，臣得以回京述职，得见家母，臣叩谢天恩！”说着又是一通跪。皇帝忙命其起来，“玄家一脉自我大雍开国以来便立下汗马功劳，玄正将军更是御守边关，功不可没。对于玄老将军的离去，朕深感悲痛。”

　　“马革裹尸是父亲崇高的荣耀，臣以父亲为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玄舟冷峻的面容无任何表情，又道：“臣已将此次抗击回鹘前后详情上书一封，请陛下参阅。”说着双手恭敬呈上一本厚厚的札子。

　　侍监奉上奏呈，皇帝翻开扫了一眼便笑道：“很好，云麾将军文武双全，实属我大雍之幸！相信作为安国公主的护卫队再合适不过。”

　　“是哪是哪！玄将军年少有为，英姿勃发，再没什么人比您更合适啦！”李悝接着皇帝的话就是一阵猛夸，玄舟只得回道：“王爷过誉了，臣一定不辱使命，将公主一行安全护送出关。”

　　朝会后，玄舟本想快快出宫去回趟玄府，结果还没迈出宫门，就被皇帝身边的高公公留了下来：“玄将军请留步。”

　　玄舟看是高公公亲自出来了，忙作揖问道：“高叔叔好，什么事这么急需要您亲自前来？”
　　“哎哟我的玄将军啊，这太折煞我这老奴才了！您现在是云麾大将军，今时不同往日，可别这样叫我了。是皇上叫奴才唤您呐！”高公公一边说一边在前带路，玄舟只得默默跟上。这短短数月，似乎有些东西变了。那种疏离感使他说不上来的苦闷。

　　“高……高公公，皇上唤我是有什么要事吗？”玄舟沉闷地紧，不自然问道。
　　高公公没有回头：“这个老奴不知呐，将军见到皇上就知道啦。”

　　厚重的高墙下，长长地望不到尽头，低矮如玄舟，两个蚂蚁似的穿梭。青柏色的砖石层层压实着的，可能是这里无处可逃的命运，无处安放的桎梏，还有时间流亡的痕迹。

　　无极殿内，皇帝正和长公主长乐坐着。对于这位公主的不请自来，皇帝是不太高兴的。

　　长乐公主，芳龄二九，是前朝端慧皇贵妃所生，偏偏当今皇太后与端慧太妃又关系极好，连带着这位长公主也极为宠爱，就连她的姻亲大事都破例可以让她自己选择，碍于母后皇帝只能对这位妹妹听之任之了。

　　“皇兄，我知道你在等谁，玄舟对吧，我跟你一起等。”长乐明媚的眸子闪闪的，丝毫没注意到皇帝的情绪，在她眼里，玄舟可能比较重要。
　　“朕宣玄将军是有要事，你这丫头跟在这里做什么？”皇帝蹙着眉。

　　“皇兄放心，我不耽误你们谈正事，只是说好了啊，等谈完正事，你可不能放玄舟走。”长乐说着便起身往无极殿后面的屏风去了，看得皇帝无奈叹了一声：“终究惯坏了。”

　　不等皇帝情绪收敛，外面高公公拖着长音便要进来：“皇上，玄将军到了。”
　　这个高公公真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皇帝抖了抖微皱的蟒袍端坐起来，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威仪万千，刻意压制着那一股独属于少年的心性。

　　玄舟跟着高公公的脚步走了进来，依旧跪下叩首问安。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玄舟，不经意清了清嗓子：“高公公，你先下去吧。”
　　高公公倒是很识趣，看了一眼皇帝便退出了无极殿，打发了在殿外伺候的宫女们。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东西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