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5、玉兰香囊

　　夜风微微，带着些许凉意。

　　熙攘的人群褪去后，原本拥挤的街道似乎都宽敞了许多。

　　客栈后院栽种的海棠树上，满树鲜花正欣欣然笃定地盛开，风撩过枝头，带走几片微粉的花瓣，正落在泠潇身旁。

　　月色半隐在云层之下，朦胧清辉映着她本就清冷的面容，使她周身都漾着疏离，显得愈发不好接近。

　　客栈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黄衣少年隐在夜色之中，原本沉静的目光在泠潇微仰起头望月的一瞬忽变得恍惚。

　　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时节，落月庄前仍围堵着寻衅滋事的各路人马，庄子里依旧人心惶惶。

　　不足十岁的他被一只不知何时从窗外爬入的毒蜘蛛咬伤，正伏在床上奄奄一息。

　　往日里最是严厉的二师叔红着眼立在门外，握拳催促庄中人再想办法去请大夫。小六蹲在床边，一脸的焦急与惊恐。

　　他却不觉得害怕，甚至不觉得疼痛，只心里有些不甘——不甘尚未寻到亲人的下落，不甘还未查明真相。

　　可那份不甘起不了任何作用，毒性仍在蔓延。

　　就在死亡触手可及的那一刻，他忽闻见一阵淡淡的药草香，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脉。

　　他强撑着睁开眼。

　　入眼的是一张秀丽绝俗的脸，浓密的睫毛遮着眼眸，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察觉到他的动静后，她轻声道：“别怕。”

　　一枚枚银针随着她手中沉稳而温柔的动作被刺入，他感到自己已散去的意识又慢慢回到了体内。

　　后来，这个女医者便成了落月庄的常客。

　　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但每逢万毒谷的人来捣乱，她总是及时出现，数次解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庄中人皆敬她如神明。

　　再往后，他一日日长大，武功也日渐精进，敢来庄中滋事的人越来越少，她却也来得越来越少。

　　然后自前年年节后离去，便再没了音讯。

　　少年自回忆中抽身，漆黑的眸底便冉起了一抹惊喜之色。

　　他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乍看之下并不容易被联想到一起的人一旦被关联，便会越看越相似。

　　只因她们的相像并不是眉眼间的形似，更多的是气韵与神态——那种他只在音秋儿身上见过的，既温柔又冷漠的神态。

　　所以他才没能在第一眼时认出来。

　　想到此处，他望向泠潇的目光便不觉带上了追忆之色。仿佛又看见了那些艰难的岁月里，那个安静立在庄中的身影。

　　那个只要站在那，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便已令他心安的存在。

　　他又静默了一瞬才自黑暗中走出，手捧着药膏停在了离泠潇两步之距，眼神温和，语意关切：“春夜风寒，姑娘小心身体。”

　　泠潇并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从村口跟我到此，便为了同我说这句话？”

　　少年似也不觉意外，自行坐下后笑问：“姑娘既早已察觉，为何由着我跟？”

　　泠潇没有应话。

　　哪里是她由着他跟？分明是甩不掉。

　　湖洲她本就不熟，绕来绕去的人没甩掉，倒将自己给绕晕了。后来她便想，既然甩不掉，便索性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少年将药膏搁在正脊之上，自袖中取出一枚香囊，笑道：“无意间拾到姑娘的物件，特前来送还。”

　　泠潇侧身望去。

　　一枚檀木镂空香囊被握在少年手中，囊身雕着的玉兰花在月下栩栩如生。

　　她垂目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腰间，心想：约莫是先前在城外打斗时不慎掉落，被隐在一旁观战的他给拾了去。

　　不过说是归还，少年却未将手中之物递出，只笑看着她问：“姑娘不问问我既早已拾到，为何迟迟不还？”

　　泠潇也不急着去拿，只瞟了他一眼：“我懒得问。你若有话，自然会说。”

　　少年笑了笑，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连同她遗落的那枚一齐递了过去。

　　“我有一位恩人，十分钟爱玉兰。为了投其所好，我曾找人制了许多玉兰图案的东西相赠，其中便有这两枚镂空檀木香囊。这两枚香囊的特别之处在于——囊身上刻着的虽都是玉兰花，但花形不一样。一朵尚含苞待放，一朵已全然盛开，是制刻的师傅依着玉兰花开放的形态精心所制。”

　　泠潇接过那两枚香囊，扫了一眼。

　　的确如他所言，两枚香囊的形状大小完全一致，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囊身刻着的玉兰花。

　　她想了想，将香囊逐个放至鼻下闻了闻。

　　许是常年酿酒的缘故，她的嗅觉比一般人要灵敏许多。经过细细辨认，她可以确认这两个香囊内的药丸所用药材也分毫不差。

　　少年在一旁静观泠潇的举动，一直到她放下香囊才道：“我那位恩人是位大夫，不喜香料，所以她虽收了这两枚香囊，却一直未用。直至前年年节，她忽拿这枚装了辟毒丸的香囊交给我，叮嘱我要随身携带，小心保管，而后便不见了踪迹。直至今日看见那只毒蝎不敢靠近姑娘，我才留意到姑娘身上似佩着另外一枚。”

　　泠潇将属于他的那枚香囊递回，眸色微寒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这枚香囊并非自己掉落，而是被你出手击落。”

　　方才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她不过使了一招，香囊怎么会这么容易便掉了。

　　她在心里想，这个人的武功倒不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她竟毫无觉察。看来这江湖上能人颇多，往后得小心些才是。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坦诚道：“我只是想确认它是否是我赠出之物，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泠潇的语声仍是淡淡：“如今既已确认，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少年起身，先是双手抱拳冲着泠潇郑重鞠了一躬，方正色道：“落月庄洛璃，在此向姑娘赔不是。我拿姑娘的香囊，跟随姑娘，都是我的不对。可我做这些皆因寻人心切，绝无恶意，还望姑娘勿怪。”

　　泠潇看着他的举动在心里想，这江湖上的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行礼赔罪？先前路上的那人是，如今眼前的这人又是。

　　这两枚香囊的确出自一人之手，所以这人的话多半为真。

　　既是为着寻人，那也算情有可原。

　　见他垂首不动，颇有一副她不原谅便不起身的架势，她便开口道：“你要寻的人我从未见过，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洛璃笑了笑：“我尚未说是谁，姑娘怎么就知道没见过？”

　　因为这些年，她身边除了萧然便没有第二个人。所以任凭他问的是谁，她都不会知道。

　　泠潇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口中只应道：“你要寻的自然是这香囊的主人。”

　　洛璃点头道：“姑娘若未曾见过她，那这枚香囊怎会在你身上？”

　　是啊，这枚香囊是怎么在她身上的呢？

　　泠潇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香囊，回想起她是在收拾萧然为她准备的东西时看见了它。见它精致小巧，便随手带在了身上。

　　并不曾想过还会因为它引出一些事来。

　　其实依着她平日的性子，根本不会理睬他的这些问题，可或许是因为这香囊牵出来的一丝缘分，她难得耐心了一回。

　　但也只是一点点。

　　“我看见它出现在家中是在六日前，但不曾见到赠它之人。”

　　每一年孟春，她家中便会多出一些装了药物的瓶罐，被萧然随意堆放在书架之上。多年累积下来，瓶罐已近堆满整座书架。

　　萧然不懂医，这些药自不是出自他手，但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她一无所知，也从未过问。

　　这次出门前的药显然不是书架上的那些，所以那个赠药之人在她出门前刚去过她家，却仍是避开了她。

　　泠潇有些不明白，既能频繁赠药，想必那人与萧然也有些交情，为何偏偏要避着她？

　　眼前的姑娘生着与音秋儿相似的模样，又拿着她配制的香囊，却说未见过她。洛璃心中自是不信，理所应当地认为泠潇是因为初识，对他不信任，所以才不肯如实相告。

　　在他看来，对于行走江湖的人而言，这种防备再正常不过。

　　不过泠潇现在不信他，不代表会一直不信。

　　他对她并无恶意，甚至会看在音秋儿的份上加以照拂。时日久了，她慢慢地也就信了。

　　但前提是她能允许他出现在她身边。

　　他斟酌了一番才望向泠潇，诚挚地恳求道：“寻不到秋姨，无法报答她多年照拂之恩，我心中总觉亏欠。如今有幸能遇见姑娘，既容貌与她相似，身上又带着她的东西，便觉是上天垂怜。还望姑娘应允，让我能照拂一二，以作慰藉。”

　　他话方说到一半，本一脸漠然的少女忽抬起了眼，却在他话音落下良久后才迟疑着问道：“……我与她相似？”

　　这些年，洛璃也算是阅人无数，泠潇的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便如实应道：“容貌约只有三五分，气韵却是十足十的相像。”

　　泠潇紧了紧手中的香囊，没有再言语。

　　洛璃正打量着她的神色，便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径直跃下屋顶，头也不回地朝着客栈走了。

　　见她在行走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偏向一面，显然是磨破了脚，洛璃忙拿过屋脊上的药膏，纵身一跃拦在她身前，在她皱眉之前抢言道：“这是木蓉膏，专治皮肉伤，将它涂在挑破的水泡上，很快便能好，也不会留疤。”

　　泠潇看了他一眼，然后绕过他进了客栈。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洛璃方笑了笑，低语道：“还真是秋姨的女儿。”

　　连性子都一样。

　　他在心里思忖，她在此时来到湖州，多半与寿宴有关，难不成也是为了墨香草？

　　秋姨刻意选在她出门之前将香囊相赠，可万毒谷的人即便来湖州，也不会无端去招惹别人。秋姨与万毒谷打交道的这些年，这点应该很清楚。

　　那此枚香囊的用意便不是为着避毒。

　　青石地面上，灯笼的影子正随风晃动。

　　洛璃垂目无声看了一瞬，忽明白过来——这玉兰花香囊既是他所赠，若出现在他面前，他定能识得出。秋姨此举若不是想借这位姑娘告知她一切安好，那便是想让他看在它的份上对这位姑娘照拂一二。

　　无论是哪一种都好，洛璃展扇一笑，只要他跟紧这位姑娘，定能顺藤摸瓜寻到音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