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6、借花献佛

　　月亮不知何时已隐在云层之后，天地间一片漆黑，唯有城西隐园内仍是灯火通明。

　　园子东南角的一处小院内，竹影在青石地面上缓缓拂动。

　　一个丫鬟装扮的小姑娘捧了盏果子，轻着脚步踏过石子小路停在敞开的屋门前，柔声道：“雪柔姑娘，少爷让我送来一盏蜜柑。”

　　屋内雪柔正坐在妆奁前卸着头上的发簪，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淡淡应了声：“搁在桌上吧。”

　　待小姑娘搁下东西走远，她方转头望向正坐在一旁装作摆弄盆中花草，却一直偷偷打量着她的紫色身影道：“橘子上火，又是夜里，你少吃两个。”

　　雪芙笑着起身，自盏中捏起一个蜜橘，却没有剥开，只放在手中把玩。

　　原先听闻陆橒命人在太湖温泉处种植瓜果时她还有些不信，如今亲眼所见这蜜橘，不由“啧”了一声，噙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啊。”

　　雪柔的口味淡，咸的甜的都不喜欢，唯独喜欢吃新鲜果子。陆橒的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雪柔横了她一眼，冷声道：“不想吃便放下。”

　　“吃！送上门来的好东西为何不吃？”

　　雪芙剥好橘子后朝雪柔伸了伸手，见她摇头，便笑着取了一瓣放入了自己嘴里。

　　这蜜橘甘甜可口，新鲜多汁，的确是好东西。

　　很快一个橘子便进了她的肚子，她望着桌上的橘皮，忽道：“要不，我们将蜜橘给璟辰师兄他们送去一些？”

　　方才送东西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刻意说是陆橒让送的，那萧璟辰他们那边应该没有。

　　提起萧璟辰，雪柔一贯冰冷的神色果然有些松动。

　　雪芙便忍着笑意继续道：“我们来湖洲不过几日的行程，璟辰师兄他们却是舟车劳顿，这一路想必没能吃好歇好。陆伯伯既让我们临院而住，那我们理应相互照拂是不是？”

　　雪柔梳着头发，好似并不在意般应道：“你愿意跑就去送。”

　　雪芙偷笑了一阵，端起果盏道：“我自然愿意。小的时候，除了婉儿便属璟辰师兄待我最好，我可一直记着呢！”

　　此刻，被她们提及的人正垂手立在院中。

　　长惟洗漱完看见院中的身影，便行至他身后奇道：“师兄，怎么还不去歇息？”

　　萧璟辰回身道：“许是换了新的地方尚没有睡意，你先去歇息。”

　　长惟闻言便笑道：“那我陪师兄待会，左右时辰还早。”

　　萧璟辰伸手替他理了理沐浴后未穿戴整齐的衣襟，温言道：“走了这一路还不累？”

　　“不累！”

　　难得出一趟远门，长惟兴奋之余竟一点也不觉疲乏，想起方才萧璟辰似在沉思，便好奇地问道：“师兄，你方才在想什么？”

　　萧璟辰的视线复落回院中的花木上，徐缓道：“上一次随师父来隐园，也是住在此处。”

　　院子的布局仍和从前一样，仅是同住的人变了。

　　“师兄是想师父了吗？”

　　话一出口，长惟便意识到自己是问了个蠢问题。这些年，师父与婉儿师妹一直是萧璟辰的心之所系，也是他与掌门之间的心结。

　　思及此，长惟忽觉出有些古怪。

　　此次来湖洲，掌门原先的指定之人并非萧璟辰，为何最后却又派了他来？

　　“长惟。”

　　听见萧璟辰唤自己，长惟立即应了一声。待瞧见萧璟辰望过来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愧疚，他不由愣了一愣，便听见萧璟辰道：“寿宴之后，还需累你在此多留两日，待来贺寿的人都离去后再回门。虽说这条路还算太平，但一个人行路，路上仍需多加小心。”

　　一个人？长惟不解道：“师兄不与我一同走？”

　　见萧璟辰没有应声，长惟心中登时咯噔一声反应了过来，不由惊道：“师兄！你，你要去寻师父是不是！”

　　萧璟辰点头，道：“是。”

　　长惟便急了：“这江湖之大，茫茫人海！你一个人，要从何处寻起？”

　　不同于他的焦急，萧璟辰的语声仍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担心。”

　　看着萧璟辰面上难掩的轻松之色，长惟终于明白——不是掌门临时改了主意，而是萧璟辰想办法说服了他，让他改了主意。

　　而从萧璟辰决定要前来湖州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打算就这样回去。

　　十年了，他仍是从了自己的心。

　　在心底的震惊与钦佩冉起之余，长惟仿佛已经可以看到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掌门会如何雷霆大怒，又会怎样倾全派之力将萧璟辰寻回……

　　“掌门在你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与希冀，绝不会允准你就这样离开……”

　　既已决定，那再难也得走下去。更何况，他筹谋此事已不是一两日，没有人能轻易阻拦。

　　即便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萧璟辰朝着长惟安抚一笑：“无妨。”

　　长惟盯着他看了一瞬，眼中忽蔓起坚定之意：“师兄不回，我也不回！”

　　萧璟辰似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微愣了愣方道：“你无需担心我，我虽近些年不常在江湖走动，但早年间师父曾带我行过不少地方，这江湖也算是熟悉。况且你的清泉十六式连前两式都未参透，怎能不回去继续学习？”

　　“师兄……”长惟不满地唤了他一声，苦着脸没有再言语。

　　清泉十六式本就是弈剑门的上乘武学，他天资平庸，参透第一式便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接下来的这些年便一直停留在第二式，为了这事他已被门中弟子不知笑了多少次。

　　他虽没有回嘴与人争论，但其实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毕竟那些嘲笑他的人也只比他多参透一两式罢了，那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这话由萧璟辰说来，他便无话可说了。谁让眼前的人年纪轻轻便已参透十二式，再过两年，只怕要赶上掌门了……

　　长惟叹了一声，嘟囔道：“其实师兄也知道，以我的性子根本不愿闷在门中，能天南地北地走一遭，岂不快哉？况且师兄若是让我一人回去，掌门一怒之下还不剥了我的皮……”

　　萧璟辰轻斥道：“胡言。”他爹虽为人凉薄，但不会做出迁怒之举。

　　“师兄。”长惟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恳求道：“我也想寻师父和婉儿师妹，你便让我跟着你吧……我保证，绝不给你添乱！”

　　萧璟辰没有应声。

　　此一去路途遥遥，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他不能拉着长惟一起。门中生活虽枯燥，但至少安稳。

　　两人正在僵持间，忽听得敲门声响起，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喊道：“璟辰师兄！长惟！你们睡了吗？”

　　萧璟辰便撇下长惟前去开了门，未待他开口，雪芙便举了举手中的果盏，笑着进了门。

　　“我来给你们送蜜橘吃。”说完指了指正立在树下有些闷闷不乐的长惟，奇道：“他怎么了？脸拉得这么长？”

　　萧璟辰也往长惟那边望了一眼，笑了笑：“被我说了两句，正闹脾气。”

　　“说两句便要闹脾气？”

　　雪芙走至长惟身旁，用闲着的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待他抬头看向自己才道：“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度量如此之小？你瞧我哪天没有被师父和师姐念，不照样乐呵呵的？这做人呢，心就得放宽些！话就捡自己爱听的听，不爱听的就当它是个响，声一过也就算了。当然了——”

　　她望向萧璟辰嘻嘻一笑：“我不是说璟辰师兄的话是个响啊。璟辰师兄这样优秀，说的话自然都是金玉良言。”

　　长惟不由被她逗乐，道：“马屁精。”

　　这一笑，郁闷散开，竟想通了些东西——左右离寿宴还有些时日，萧璟辰这个人又素来好说话，他耐着性子慢慢磨就是了。

　　烦恼丢开后，他便留意到了雪芙手中的果盏：“这时节哪里来的柑橘？”

　　“我哪里知道？”雪芙答得理所当然：“师姐让我送来的，你们只管吃便是了。”

　　“你师姐让送的？”长惟起先还有些疑惑为何同住隐园，这吃的果子还得让她们来送？忽又想起来之前听到的一些传闻，便一副了然的神色道：“定是陆橒让人送给你师姐的吧？”

　　听闻隐园的这位陆公子心仪雪柔姑娘已久，为了博美人一笑，每年都要选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送去清音派。

　　萧璟辰闻言眉头微皱，指正道：“长惟，唤陆公子。”

　　长惟忙应了声好，便见雪芙白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他便嘻嘻一笑，挑眉问：“雪芙姑娘，你们这……算不算是借花献佛？”

　　雪芙将本要递给他的蜜橘往回一收，佯怒道：“你吃不吃？我好心好意给你们送吃的，还得听你这么多废话！”

　　长惟连忙长手一捞接过蜜橘，赔笑道：“吃吃吃！当然要吃！这个季节的蜜橘难得，既已送上门，哪有不吃的道理？”

　　又惹人嫌地补了一句：“替我与师兄多谢雪柔姑娘。”

　　雪芙顿时柳眉一竖：“不谢我？”

　　“自然也得多谢雪芙姑娘。”长惟嘿嘿一笑道：“从自己嘴里省下这蜜橘给我们。”

　　虽说相识的时日不长，但长惟与雪芙却因性子相近谈得来已很熟络。因此雪芙也没同他计较，只哼了一声，道：“你们难得来湖洲，明日我和师姐带路，陪着你们出去逛逛？”

　　长惟应道：“行啊！”

　　雪芙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我又没问你。”说完望向萧璟辰，询问般唤了一声：“璟辰师兄？”

　　萧璟辰微一思忖，点了点头。

　　计划得逞，雪芙登时眉开眼笑，扔下一句“那我便先回去睡啦，明早见！”后转瞬便不见了人影。

　　“这雪芙姑娘的性子还真是风风火火。”长惟端着果盏感叹：“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完贼兮兮地望了一眼萧璟辰，似在同他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般咕哝道：“不过我怎么觉着她不是来送橘子这么简单，好像是想借着这盘东西提醒我们——她的师姐已有人惦记了，若是有意，可得抓……”

　　“长惟。”

　　听见萧璟辰的声音里含了警示的意味，长惟连忙咽下未说完的话。

　　少倾后，萧璟辰便见他面上挂着讨好的笑踱至了自己面前：“师兄，你吃不吃橘子？我给你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