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4、紫藤花下

　　日头已略西斜，斜阳余晖落在这座秀丽典雅的园林内，将园中的山光水色交织成一幅幅瑰丽的画卷，叫人挪不开眼。

　　临近寿宴，隐园虽不拒来客，但陆渊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极少见人。可即便如此，隐园内仍是热闹非凡。

　　见不着园子的主人，观赏一番这闻名天下的风景也是一桩美事。

　　正当这些江湖侠士赏景寒暄时，忽有人来报：隐园的老管家柳叔正引着一行人往正厅去。

　　这两日，尚无人能进入主厅。

　　听到这个消息后，人群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正厅处而去，都想瞧瞧是何人面子这样大，让抱恙在身的隐园主人都能带病相见。

　　此时，本在两处门厅间聚集的人也都在好奇相望。

　　被柳叔领着的一行只有四人，都是正当韶华的年纪。

　　行在最前头的一位白衣少女容貌生得十分惹眼，神情却冷若冰霜。仿佛路边杵着的这些人不过是园中的几簇杂草，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着走自己的路。

　　紧跟在她身后的一位紫衣姑娘顾盼间却俏皮可爱，一双灵动含笑的眼睛在人群面上打着转，若是找着相识的面孔，便开心地挥手示意，很是讨喜。

　　可众人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身后缓步而行的青衣少年所吸引。

　　他迎着注视，仍是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偶有相熟的面孔便微笑以示行礼，举止间翩翩有礼，让人不自觉便暗自点头赞许。

　　那走在最后头的少年便没有这般自在了，神情明显有些局促，偏去正厅的路长得很，他额前的汗都冒了几轮，才终于在众人的凝视与议论中走完了这段路。

　　因为认出了来人，人群的神情也不再诧异。

　　若要论江湖上哪个门派与隐园最为交好，清音派若称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而弈剑门虽近几年与隐园走动得少了，但先前也曾亲如一家。

　　更何况，弈剑门身为江湖第一门派，来的又是萧璟辰，陆渊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

　　远远瞧见柳叔后，守门的小厮已机灵地将正厅的门打开，待他们中最后一人走进后，门又“吱呀”一声被快速关上，将人群的视线悉数拦在了门外。

　　越过院内石路，便可见屋门是敞着的，厅中空无一人。只从左侧书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听着像在交待寿宴的事项。

　　紫衣少女向着书房探了探头，未待柳叔通报，已三两步窜进去大喊了一声：“陆伯伯！”

　　端坐在桌前的中年男子闻声回头。

　　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他仍目光清明，头上也不见一丝白发，一副养尊处优的文人雅士模样，正是隐园之主陆渊。

　　待看清来人后，他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举手投足间气度沉稳又不失儒雅，倒不像对外声称的身体不适。

　　见他只看着自己却不开口，雪芙歪着头道：“距上回相见还不到一年，陆伯伯便不认得我了？”

　　陆渊笑了笑，目光慈爱柔和：“我是在想，小雪芙好似又长高了？”

　　“我今年都十七了！哪里还能长高啊？你每回见我都是这句话，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慢了她几步进屋的白衣少女闻言轻斥道：“雪芙，不可无礼。”

　　雪芙不怎么服气地吐了吐舌，又对那立在桌前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后便择了张座椅自行坐了下来。

　　见桌上摆着糕点，她挑拣着拿了一块放入嘴里，似觉得味道不错，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衣少女蹙起眉正要训斥，陆渊已冲她摆手笑道：“无妨。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我这不必拘礼。”

　　白衣少女似拿雪芙也没有办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着陆渊行礼道：“雪柔见过陆大侠。”

　　陆渊微微颔首，笑问：“你们师父可还好？”

　　“师父一切都好。”

　　“既一切都好。”陆渊问，“那为何不来？”

　　雪柔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愣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渊便转了头道：“小雪芙，你来说。”

　　在他们寒暄时，见碟中已没有自己喜欢的点心，雪芙便起身去另一张桌上端了盘果子，从中挑了一个顺眼的啃了起来。

　　从早上忙到现在，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左右陆渊不是外人，她也就没有客气。

　　不过她耳朵可没闲着，一面吃一面听着他们说话，此时听见陆渊唤她，便捧着那没啃完的果子笑道：“那我说了您别生气。”

　　陆渊也笑：“我与你师父相交多年，怎会生她的气？”

　　这倒是。以她们师父那直肠子的脾气，这位陆大侠若是个小心眼的，两人只怕也做不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雪芙便如实应道：“师父说您为老不尊，区区一个生辰，闹得这般鸡飞狗跳，她懒得来。”

　　见陆渊只是愣了愣，笑着摇了摇头，雪芙便道：“还有呢。”

　　言罢清了清嗓子，学着她师父的样子道：“你们到湖洲后只管安心在园子里吃住，不必同他客气！寿宴当日记得呈上寿礼便是，至于那什么比试就别参加了，免得叫人说我们清音派觊觎他人之物，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她将月掌门的神态仿得惟妙惟肖，在场之人似亲眼瞧见了当时的场景，便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陆渊也跟着笑了一阵，这才将目光转至进门后便安静垂首而立的青衣少年身上。

　　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方走上前几步，恭敬行礼：“弈剑门萧璟辰，拜见陆大侠。”

　　陆渊打量了他两眼，微微颔首，问：“令尊可还好？”

　　“劳您记挂，家父一切安好。”萧璟辰温声应道：“只是邀帖送到时他已闭关，故不能亲自前来，还望陆大侠见谅。”

　　好一个闭关。十年光阴已逝，这萧梧却是一点没变，仍是那副虚伪的模样。

　　陆渊在心中讥笑了两声，面上神色却未改，只道：“区区生辰，不过图个热闹，你能来，我一样高兴。”

　　言罢便转了身对着老管家吩咐道：“将听水阁旁的望月楼收拾出来给萧少侠住。他们第一回来湖洲，你多照应着些，不可怠慢。”

　　老管家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雪柔本对萧璟辰能与她临院而住感到高兴，又听见这一声生疏的萧少侠，便侧目看了萧璟辰一眼。

　　萧璟辰神情落落大方，正对着陆渊揖道：“叨扰了。”

　　雪柔便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言。

　　那边萧璟辰道过谢，望着陆渊微笑道：“不过晚辈并非第一回来湖洲。十二年前的冬至，我曾随师父在隐园住过一夜，陆大侠还特意叮嘱厨房给我做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圆，我因吃饱了晚饭吃不下汤圆，您便哄骗我说，一定得吃完了这碗汤圆，来年才能平平安安地又长一岁。后来我吃完了撑得睡不着觉，师父还找您理论，最后搬走了您两坛好酒才肯罢休。”

　　陆渊似有一瞬的怔愣，沉默须臾后才道：“如此久远之事，难为你还记得这般清楚。”

　　萧璟辰应道：“事关师父，萧璟辰自不敢忘。”

　　陆渊便没有再说话，只凝视着萧璟辰，目光中辨不出是什么意味。

　　萧璟辰也没有出声，只微微垂目以示尊敬。

　　刚啃完果子的雪芙见屋内忽然静了下来，氛围也变得有些古怪，便打量了屋子里的人几眼，似没想明白两人方才的对话有什么问题。

　　见雪柔向她使了使眼色，雪芙便嬉笑着起身走至陆渊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娇嗔道：“陆伯伯，你怎么总盯着璟辰师兄瞧？方才你看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认真啊，难不成——是觉得他生得比我还要好看？”

　　陆渊收回视线，目光从她扯着衣袖的手上一扫而过，面上复挂上了笑意，叹道：“我不过是羡慕萧掌门生了个有情有义的好儿子。”

　　一只虚伪冷漠的老狐狸，却养出了一个重情义的儿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讽刺还是该庆幸。

　　“陆伯伯不是也有得意门生吗？”雪芙望向仍立在桌前的少年笑道：“又何必羡慕他人？”

　　听人提起自己的爱徒，陆渊虽眼中带了嫌弃之色，面上的笑意却藏不住，摇头道：“橒儿不是块习武的好材料，比起萧少侠那可差远了。”

　　被提及的陆橒从他们进门后便在偷偷打量着雪柔，见她眼里只有萧璟辰，不曾正眼瞧过自己，本就有些不快，如今又听见这番话，便愈发不高兴了，沉着脸没有吭声。

　　他心里极为不服气地想：若不是这些年自己要陪陆渊下棋喝酒、抚琴插花，以他的资质，又何至于比不上区区萧璟辰？

　　萧璟辰将他的神情尽收眼中，微笑道：“家父曾不止一次称赞陆公子少年英雄，陆大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陆橒的性子雪芙也算清楚，平日里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只是因为心仪雪柔，不能在她面前被下了面子，所以才沉了脸。

　　她自然知晓萧璟辰的话是要为了让陆橒心里舒坦一些，她心里也觉得他们方进隐园便惹得这位隐园少主人不快不是什么好事，便装出对这句话深有感触的模样，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顺着话接了下去。

　　“我师父也是这样！整日里不是嫌我这个不好就是嫌我那个不好，好像我这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能入得了她的眼！夸起别派的弟子倒是一点也不吝啬……都说饭菜是别人家的香，孩子是别人家的好，我瞧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她装得一副十分委屈可怜的模样，引得在场之人再次笑了起来。

　　陆渊指着她笑骂了几句，这事便算揭了过去。

　　几人又谈笑了一阵，陆渊望了一眼窗外天色，看向他们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路上奔波想必也累了，都去歇息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园子里的人说。住在我这，不要拘束，也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就好。只是逛园子的时候留些神，不要随意触摸，仔细伤着。”

　　后面的一句话不过是因为关切多提醒一回，隐园的机关天下闻名，他们自然都知晓。

　　几人都应了好，一同告辞退出。

　　待行出屋子时，夕阳已铺满了整座院子，斑驳的院墙上爬满了垂瀑的紫藤，花穗沉甸甸地挂满枝头。

　　风一拂过，余下满院清香。

　　萧璟辰仰头望了一眼这片姹紫嫣红的春色，便听见身后雪芙笑道：“都说这紫藤花又名思念之花，陆伯伯在园子里种这么多紫藤，也不知是在思念谁？”

　　光阴荏苒，时光转逝，院中风光已变，人也不同往昔，只有这心底的思念，如同这缠绕的枝蔓，一直在生长。

　　萧璟辰抚了抚腰间的剑穗，将目光从花上挪开，沉默着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