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18、冤家路窄

　　隐园东南角一个独苑内，庭烛映亮了白墙，暖光落满了院中的梨树枝头。

　　梨树下，一个紫色的身影正懒懒地趴在石桌上，桌上凌乱堆着些橘皮。

　　橘皮旁，纤细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动着剥好的橘瓣：“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唉！”

　　俏丽的面容皱成一团，长叹了一口气。

　　往回来湖洲，总有陆渊精心安排的行程，既好玩又不会令人太过疲累，可这次不知是园内客人太多无暇他顾，又或是他当真身体不适，将她们安排在听水阁后，便没了后文。

　　雪柔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不愉悦，狠狠地练了一天功，把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也榨干后便歇息去了，余下她一个人在院中长吁短叹。

　　伸了个懒腰后，雪芙随手抓起桌上的橘瓣扔进嘴里，仰起头想独自赏一赏月色。

　　正值月圆，月色清亮如水。

　　清辉之下，她忽然从余光中瞥见一抹黑色的影子自墙上一闪而过。

　　一瞬的怔愣后，她立即从石凳上弹跳起来，三两下便将口中的橘子咽下，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黑色的身影似乎对园中的布局颇为了解，想径直自东南角最里的一个院子退出园去。

　　可他的身影刚落在院墙之上，无声的夜间便响起了一丝窸窣。

　　不知从何处射出的短箭齐齐而下，差点将他射成了一个马蜂窝。

　　幸得他身手也算敏捷，连连闪身躲过，这才捡回了一命，却还是被其间一支箭头擦破了左臂，带下来一片黑色的布料。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待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追，没有丝毫的犹豫，掉头便往另一面逃去。

　　让他没料到的是，跟随他的人对这座园子十分熟悉，直至出园也没能将她甩掉。

　　凭着自己与身后之人并不算悬殊的轻功差距，为了去掉这条惹人厌的尾巴，他在不得已之下兜绕起来。

　　雪芙跟在他身后追了半晌，体力渐渐有些不支，眼见距离被慢慢拉开，心中既焦急又懊悔。

　　懊悔的是平时练功不勤，如今到了要用的时候才知晓师父的一番苦心。

　　可她又不甘心，硬凭着这一口不忿之气咬牙又追了一段，最后终于力竭，不得不停在一处院墙上歇脚。

　　黑衣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心下刚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自己正前方的水榭顶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正静静地瞧着他。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了声不好——只顾着后面的人，倒忘了看看前路，闯到别人家里来了！

　　今夜是泠潇入住满庭芳的第一晚，所以她没有爬自己的房顶，而是跑到园子里来爬了水榭。

　　对比她住的院子，此处的风景显然更佳。

　　待洛璃忙完事回到园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月色清华，落在少女身上，她手捻着香囊出着神，仿佛已融入了月色中。

　　寻人的事仍没有音讯，他心中多少有些焦急。可看到眼前这一幕，那本有些烦乱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

　　他没有出声相扰，只安静地立在青石路上，这样不远不近地陪她一同赏着月色。

　　泠潇望了那黑衣人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她虽不知这人为何闯了进来，但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路过，便懒得去管。

　　即便不是路过，园子的主人就在那里站着，也用不着她来操心。

　　可她的反应落到黑衣人眼中却是另一层含义。

　　过于镇定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落入了什么圈套，再一细看，嘿，竟还是个熟面孔！

　　他目中顿时凶光乍现，抽出半寸长的剑锋便向泠潇刺了过去。

　　今日没有那碍事的萧璟辰在旁，正好报仇。

　　月色下，锋刃清亮，微泛幽光。

　　跟在黑衣人身后的雪芙并未来得及看清前方坐着的是谁，见他拔刀，便连忙提息想要前去帮忙。

　　可追了这么一路，气息早已紊乱，一口气竟没能提上来。

　　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锋离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正焦急那人为何不避让，焦急地喊了一声，便见琉璃灯光下，一柄黑色的折扇破空而来，堪堪击中了黑衣人的手背。

　　手上传来的骨裂声和锥心般的疼痛逼得黑衣人瞬间收回攻势，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随扇而来的少年稳稳落在少女身前，手中折扇轻摇，蕴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

　　虽一招便击落了黑衣人的武器，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无声打量着这位闯入者。

　　而被护在他身后的少女非但没有起身，甚至托起脸望向了别处，摆明了自己不插手的态度。

　　黑衣人觉得这一幕诡奇得很，让他摸不透用意。

　　不过既然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那三十六计，还是跑为上。

　　眼见他掉头就跑，水榭上的两位也没有去追，只有气息已平缓过来的雪芙赶了上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黑衣人的身影再次出现，想是已被雪芙追得有些慌不择路了。他心中烦意升起，只觉今夜过得特别憋屈，于是再一次起了杀心。

　　雪芙虽跑江湖的时间也算不短，但除了切磋，与人动手的次数并不多。这黑衣人招招狠辣，藏身膝下的匕首上又泛着青光，好似涂着什么毒，她便有些避忌，交手间也不敢离得太近。

　　那黑衣人看准了她的畏惧，刀光闪闪间将她逼得几近无路可退。

　　正危急时，一片瓦砾飞来，正打中黑衣人的环跳穴。因下盘不稳，他整个人登时往前扑去，正好扑到了雪芙脚下。

　　雪芙下意识地一抬脚，将他给踢飞了出去。

　　水榭之上，泠潇睨了洛璃一眼，“在你家里行凶，你也不管？”

　　洛璃笑得理直气壮：“对那个小丫头来说，欠你的人情比欠我的好。”

　　黑衣人遭了这一下暗算，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阵，想着如今的局势，趁早溜才是正经。

　　他眼观四下，刚爬起身起了个势，忽一道微风至，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停住，僵在了半空。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虽不知这招隔空点穴是何人所使，但他知道——今夜，他逃不掉了。

　　泠潇又望了洛璃一眼。

　　上一刻才说不管，下一刻便出手，这变得未免也太快了。

　　洛璃仍旧理直气壮：“我觉得他方才躺在地上的时候是在心里骂你。”

　　“……”

　　见那人忽似石头一般从空中砸落下来，雪芙先是愣了一愣，回过神后忙奔过去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面罩下的脸再普通不过，但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她皱了皱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黑衣人正气得七窍生烟，哪里肯理会她。

　　雪芙围着他转了两圈，左右瞧了个仔细，脑中仔细回想未果，又见他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索性一拍手道：“不肯说？那就站在这当石像吧！以你这副尊容，做个镇宅辟邪的物件正合适。”

　　言罢当真不再理他，只往水榭上望去。

　　方才危急之时飞来的瓦片便是自水榭那边而来，她素来恩怨分明，救了她的人，她自然得好好答谢。

　　明月之下，执扇而立的少年颇有些眼熟，待定睛一看后她便惊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啊！”

　　一想到救命恩人是洛璃，她的一张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看着她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洛璃先是望了泠潇一眼，方轻笑道：“救你的不是我。”

　　雪芙登时眼中一亮，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水榭之上还有个单薄的身影。

　　月下的少女容颜清丽，神色淡然，不是泠潇又是谁？

　　她顿时一扫方才的阴霾之色，喜道：“泠潇！原来出手相帮的人是你！”

　　泠潇起了身，一跃至她身前，却没有看她，只望着那座人形雕像淡淡道：“是你。”

　　难怪方才会忽然对她起了杀心。

　　雪芙的目光在泠潇面上转了一圈，又在黑衣人面上转了一圈，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那日在茶楼里想调戏泠姑娘的登徒子……”

　　水榭上，洛璃的眉头方皱起，便听见她继续道：“旁边的那个人。”

　　那黑衣人不知道自己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沉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流沙派方峥嵘。”

　　雪芙呸了他一声，眼神轻蔑：“你们流沙派行事卑劣，还敢说什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么？觉得寿宴上赢墨香草无望，便起了半夜去偷的心思？你别这样瞪着我，自己做的肮脏事，还不许别人说了？还想对我下毒手……我这就将你绑回去，挂个盗贼的牌子，吊在隐园大门前，让这湖洲城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好瞧瞧你这幅嘴脸！”

　　她话音方落，忽见泠潇出手点了黑衣人的哑穴。

　　雪芙不解，“怎么了？”

　　泠潇道：“不能开口，就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雪芙方才的那番话不过是替自己出出气，并不是真的想这样做。当然了，即便她真的想这样做，陆渊也不会应允。

　　可却被泠潇信以为真。

　　回视着黑衣人那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的眼神，泠潇淡淡道：“十天后，你便可以开口了。我点的穴，你也不用指望别人可以解。”

　　待十天后，寿宴已经结束，该走的人想必也都走了。

　　雪芙便觉瞠目。

　　以她的功力，若是点人哑穴，最多半日不能言语，可泠潇与她相仿的年纪，却已有这样的本事！

　　她又想，如果是让她十天不能开口说话，那可比杀了她还难受。

　　想到这里，她忽觉后颈有些发凉，连忙表态：“我不会将洛璃住在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泠潇原也没打算点她的穴，闻言只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雪芙便松了一口气，本想同泠潇再套个近乎，又想到洛璃也在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左右已经知道了泠潇的住处，来日方长！

　　她抓起黑衣人的肩膀，向着泠潇嫣然一笑：“今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改日定当拜谢！”言罢，提着那个黑衣人跃墙而去。

　　待他们走后，洛璃才来到泠潇身边，温言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小六熬了安神汤，应该就温在炉上，我去端来，你喝了早些歇息。”

　　又补道：“方子是找回春堂的安大夫配的。”

　　泠潇静了一瞬后跟上他的步子，“不必麻烦了，我随你去喝。”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