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19、倾盖如故

　　天有些阴，厚重的云堆在半空，似在韵着一场大雨，街道上却仍是车马骈阗。

　　“泠姑娘，你缺什么东西和我说一声，我给你买回去多好！你瞧瞧这满街的人，万一碰上谁冲撞起来，二公子还不扒了我的皮！哎哟！你这人走路怎么横冲直撞的？能不能看着点！”

　　那险些撞了他的人脾气显然不怎么好，分明是自己理亏，却沉了脸道：“让谁看着点？这道我想怎么走便怎么走！什么时候还得请示你了？”

　　小六认怂的本领一流，见那人看着不像善茬，忙息事宁人：“我看着点，我看着点……”

　　那人拿鼻子睨了小六一眼，正待要走，却突然又停了步子。

　　小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道了一声坏了，一句“泠姑娘快走”尚未说完，那人已瞧出他的意图，一柄未出鞘的短刀便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那人道：“我让你们走了吗？”

　　小六忙将泠潇护在身后，心里将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笑道：“礼也赔了，这位侠士可是还有什么不满？”

　　“我问，我让你们走了吗？”

　　小六将要出口的话被人止住，油纸伞挑开了抵在他颈上的短刀，泠潇将他往身后拉了拉。

　　她的语声有些冷：“我要走要留，几时又轮到你来管了？”

　　虽说第一回见面时小六也见过她出手，但那回离得，天又下着雨，瞧得并不真切。在客栈的那回更是连她是怎么出手的都没瞧见。

　　这一回，他便是真正见识到了她的身手。

　　那一瞬开始，泠潇在他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起来，仅次于他家二公子。

　　料理完这个小插曲后，泠潇向他扔下一句话便往前走了。

　　“我去买酿酒的东西，你不用跟着。”

　　正值春季，园中花团锦簇，她便想着与其让那些花白白浪费，不如趁着未落的时候摘一些来入酒。

　　左右她也无事可做。

　　园中有酒窖，酿酒的一应工具也齐全，她便在早饭后出来采买。谁知在街上竟遇见了小六，说是清早洛璃出门的时候嘱咐过要他照顾好自己，便说什么都要跟着。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照顾谁。

　　小六一向对吃喝的格外上心，一听泠潇是要酿酒，立即欢喜地追了上去：“卖那些东西的铺子大多在西街，我给姑娘引路拿东西！”

　　泠潇不怎么认路，有人引路自然好，便没再多言。

　　两人直奔着西街而去，街上果然有许多卖杂货的铺子，泠潇随意挑了一家进去，那铺子的老板三言两语间便听出她是个懂行的，也不敢糊弄，直接拿出了店中最好的酒曲之类，也没敢抬价。

　　泠潇略挑了挑便选中了，那边小六抢着付了钱，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铺子外响起。

　　“泠姑娘！”紫色的俏丽身影跑进铺子里，面上漾着笑意：“我们又见面啦！”

　　泠潇侧身对正疑惑的小六道：“你拿了东西先走。”小六便没多问，点了点头便走出了铺子。

　　待小六走远，泠潇才出了铺子，行到了路旁。

　　酒铺临湖，湖边沿街种了一排柳树，泠潇立在柳树下，迎着风抬头，无声看着雪芙。

　　雪芙仍旧嘻嘻笑着：“泠姑娘，你觉不觉得我们很有缘？湖洲城这样大，我们却总能遇见。”

　　泠潇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待寿宴过后我便会离开湖洲，往后这一生，我们或许都不会再见。”

　　即便缘分再深，在回到那座孤岛上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雪芙微愣了愣，但很快便笑了：“师父曾对我说过，人这一生说长也长，但说短其实也很短，若这几十载岁月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去过，便算是枉来了人间一回。更何况我们是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与其多虑以后，不如过好眼下才是正事。如今你我既都在湖洲，便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日，即便分别后不能相见，日后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遗憾啊，是不是？”

　　“况且，我一直觉得，只要彼此有心，即便江湖再大，又怎会不能相见呢？”

　　泠潇凝望着她的笑颜，默然许久后才开口：“我与洛璃是朋友。”

　　“那又如何？”雪芙不解：“谁规定你和他做朋友就不能和我做朋友？”

　　见泠潇哑然，雪芙又问：“你是落月庄的人？”

　　泠潇摇头。

　　“那就更无关紧要了。”雪芙干脆道：“清音派与落月庄有仇不假，但那与你无关啊。即便以后我们在街上再次与洛璃打了起来，你选择袖手旁观也好，相帮洛璃也好，我都不会怪你。而且，我们与落月庄的那桩恩怨，说起来也有些复杂……”

　　见泠潇仍不应声，她便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幽幽道：“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姑娘还不肯应允吗？你知不知道，方才经过一家成衣铺，看见里面那件湖蓝色的衣裳，我当即便想起了你，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泠潇终是没抗住她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点了头。

　　也不知为何，对着雪芙，她莫名会生出一种倾盖如故的感觉。

　　她在心里想，或许雪芙说得对，她们当真是有缘。

　　雪芙立即欢呼雀跃，笑着去挽泠潇的手，“那铺子离这里不远，我们正好过去看看。”

　　泠潇本能地避开了她的手，雪芙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放在心上。

　　什么事不都讲究循序渐进吗？她不贪心。

　　天际，乌云逐渐堆积，被云层笼罩着的西街上，一间成衣铺内，雪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泠潇惊叹。

　　“我原以为人需要衣服来衬，今日见你试衣服便知是我错了。这人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店家闻言也在一旁附和：“这些衣服穿在这位姑娘身上，当真是称身！我都舍不得挪开眼呢！”

　　雪芙连连点头，又围着泠潇转了一圈，方压低声音叹道：“若不是这趟出门是为了贺寿，银钱带得不够多，我定要将方才你试过的衣服悉数买下送给你！”

　　泠潇忙道：“统共几日的时间，用不上这么多衣服，况且我带了银子，不用你来买。”

　　“我们都是朋友了，还分什么你我？”雪芙俏脸一沉，装出生气的模样，又沉吟道：“不过我真的无法取舍……不如你自己决定吧？”

　　泠潇垂目看了看正穿着的衣裳，“我想留这件。”

　　“姑娘好眼力！”店家忙适时插嘴：“这套留仙裙腰间的蝴蝶可是绣娘精心所绣，行走间蝶翼翩跹，似仙子下凡一般！也就姑娘这般的姿容，我才敢说衬得起这套衣裳！”

　　“这店家夸你都快将嘴上夸出一朵花来了！”雪芙看着泠潇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便将这件买下送你。”

　　泠潇刚要开口拒绝，便见她沉了脸：“必须收下，没得商量。这样以后你看着这件衣裳时才会想起我，才不会将我给忘了。”

　　泠潇无法，只得道：“那我也要赠你。”

　　雪芙也没有同她客气，笑道：“那你帮我挑，你挑哪件我便要哪件，刚好留着陆伯伯生辰那日穿！”

　　见泠潇指着一套烟紫色的百迭群，雪芙冁然一笑道：“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嘛。”

　　离开成衣铺后，泠潇又被雪芙拉着去买了些首饰，直买得雪芙仰头长叹：“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泠潇看着她笑，递过去自己的钱袋，“我这里还有。”

　　雪芙连忙推回，毅然道：“不成。离寿宴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了，你回去路上也需要盘缠。其实买得已经够多了，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看见漂亮的东西就恨不得全搬回去。这可是毛病，你不能惯着我！”言罢瞧了瞧天色，提议道：“这天瞧着很快就要下雨了，我们寻处地方避一避吧。”

　　到了午间，天果真落下雨来。

　　两人坐在上回泠潇听书时的位置，边低声说话边听着说书人的故事。

　　雨下得有些大，街上来往的人便少了，偶有几个撑着伞走过，雨滴落在伞面上，在空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雪芙趴在窗沿上看了一阵，喟然道：“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

　　泠潇应道：“三月雨，贵似油。”

　　雪芙转头瞧着她笑：“你好像很喜欢雨天。”

　　泠潇没有反驳，只道：“雨声让人心静。”

　　雪芙闻言便噗呲一声笑了，“你这心可不能再静了！年纪轻轻的，修得这般心如止水做什么？又不是姑子！”

　　嬉笑了一番后忽凝眸看着泠潇，略有些惆怅：“我幼时有个朋友，年纪虽小，脾气却拗得厉害，遇上她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其实你们性子并不相近，长得也不相像，但那日茶楼里望见你的第一眼，却让我莫名想起她来。”

　　似乎是怕泠潇有所误会，她连忙解释道：“不过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不是为着这个啊！我这个人生性爱热闹，喜欢交朋友，你生得好看，性子又合我的脾气，我才起了结交的心思。后来你相帮洛璃，昨晚又出手救我，我便看出你是个外冷心热的人，值得相交，这才铁了心要缠着你。”

　　泠潇只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雪芙犹豫了几番，见泠潇投来疑惑的眼神，才迟疑道：“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

　　自相识以来，便不曾见她有这般扭捏之态，泠潇便道：“你说。”

　　“你与洛璃……相交多久了？”

　　“来湖州后才相识。”泠潇道，“今天是第五日。”

　　雪芙皱了皱眉，问：“那在来湖州之前，你对他可有耳闻？”

　　见泠潇摇头，她似也不觉得意外，毕竟泠潇这个人只要接触过便知道，心思再单纯不过。

　　“我说这些话，不是要背后言人不是，也不是因为我们两派之间的恩怨而刻意诋毁。”雪芙正色道：“我只是觉得作为你的朋友，有必要提醒你——在与洛璃相处时要留个心眼，不要傻傻的，他说什么你都信。”

　　“他这个人远不是表面所看见的那般简单，你在这湖洲城里随便找一个人打听，便可知晓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

　　“我虽不会像师姐那般见了面便对他拔刀相向，但那只是因为在有些事上，我有些同情他，不代表我认可他为人处世的方法。”

　　雪芙补道：“我不是让你将人往坏处想，但在江湖上行走，防人之心绝不可无。”

　　屋檐溅落的水滴砸落在青石地面上，滴滴答答的声响将泠潇的思绪拉回了泛舟湖上的夜里。

　　那个少年坦诚地望着她，对她说：“江湖中的人对我或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或将我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这些年，除了庄里的人，能这般平心静气坐下来与我闲聊的，能在我危难之际出手相护的，除了秋姨，便只有你一个。”

　　她默了好一阵，才望向雪芙道：“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那就好。”雪芙放下心来，笑道：“不说这些了，听书吧。”

　　待一回故事说完，雨仍没有要停的趋势，雪芙便道：“今日是逛不了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若是天好，我便去园子大门外等你，带你去玩。”

　　泠潇点头应好。

　　雪芙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看你方才买的都是酿酒的东西，你是会酿酒吗？”

　　见泠潇点头，她忙喜道：“那听完书后你陪我去挑些酒吧？隐园的酒窖里存的多是些烈酒，并不合我的胃口。这样的雨天最适宜饮酒了，我买两瓶带回去，一瓶送去璟辰师兄他们，一瓶自己喝，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