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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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勤勉政事的启帝在半年不升朝后，于永初二十六年三月初六再次面见群臣，她详细问询了越州赈灾事宜，并做了完善的布置。在群臣以为一切又会重回正轨时，再次消失在朝堂上。
这一次是三年。
永初二十九年五月十三
“……圣上今岁还是不愿意传座诸侯么？”谢特进拄着手杖，他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家了，身躯如风中残烛，似乎一吹就灭。昇临沉默着，他固执地追问道：“宗主身为圣上近臣，理当尽心劝谏！圣上是因为得道才受昊天垂赐，这样下去也许会像太姜那样……”
“够了！”昇临冷冷地喝断他的话，“特进这样的年纪不必再操劳了，请回吧。”
谢特进发怒道：“我是圣上亲封的特进，当初圣上向我承诺过，无论何时都可以入宫觐见，难道就因为我老了便不作数了么？”他曾在升明之变中率军为启帝解围，永初元年荣封特进，那时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如今已六十余岁了。
当初昊天赐予了启帝与国同寿，如今宣朝还在，启帝自然不会有事。但她退回深宫中，谁也不愿意接见，只有这位云上宗的宗主昇临能随侍圣驾。
昇临沉默着拦在谢特进面前，不让他进未央宫，两人面面相觑，昇临无奈道：“特进，你以为陛下会听我的么？”
整整三年不升朝，任由三公把持朝政，宣朝历代罕有这样的昏君。
谢特进扔了手杖跪到地上，长长地哀嚎了一声：“圣上——圣上！老臣在这里求见您！”
昇临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仍由这个老人向着未央宫的方向不断叩首，这三年不是没有这样的忠臣跪到这里，每一个都想要牺牲自己换启帝的醒悟。
但启帝铁了心不见任何人，昇临站了一会，眼看着谢特进要晕过去了，老人忽的抬起头，用尽毕生力气喊了一声：“今日是庄惠皇后的生辰啊，圣上，您还记得吗？”
庄惠皇后的生辰——
未央宫内室榻上昏迷的人忽然挣扎起来，拉住榻边的宫婢，喘息着问：“外面，是谁在喧哗？”
宫婢一惊，忙放下手中的汤药碗，回道：“外间是谢特进在求见，主上要见么？”
谢特进……启帝扶着额，努力回想一会，但记忆混混沌沌，她一时竟想不起这是何人，“他方才喊了什么？”
宫婢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他说，今日是庄惠皇后的生辰，圣上还记得吗？”
兵甲亟作曰庄，泽及万世曰惠。这是她，亲自为亡妻选择的谥号。
启帝咳了两声，道：“让他进来。”
谢特进终于得以觐见这位消失三年的皇帝，离近了便能闻到未央宫内外皆被淡淡的药香笼罩，他心惊肉跳，不禁喃喃道：“圣上这是病了吗？但……”昊天不是曾经降下神谕，赐她与国同寿么？
“谢贺啊，是你吗？”
启帝还记得他的名字，谢特进受宠若惊，跪在珠帘外结结实实叩了个头：“圣上，臣来见您了。”他没有提升朝的事，也没有说群臣对于册立太子的迫切，而是说：“圣上还记得今日是庄惠皇后的生辰么？”
榻上的人沉默半晌，沙哑着声音：“我没有忘记过啊。”
谢特进恳切道：“庄惠皇后遗愿天下永安，圣上答应过，会实现的。”
“如今国朝不安么？人民仍旧安乐，不是吗？求着我升朝治国的，不过是因为从三公那里攥取不到权力，想要再谋求一个机会罢了。”
她问住谢特进了，他神情一怔，听见这位万世圣君用很寂寞的语气说：“可我不想要搭理这些琐事了，谢贺啊，我早已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昇临束手站在一旁，清楚她这话究竟是讲给谁听的。谢特进无言以对，又等了半晌，起身告退。
宫婢适时端来了熬好的药，启帝蹙眉推开，“都下去吧，谁让你们守在这儿的。”她咳了两声，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问昇临：“昇师父的药送到了吗？”
昇临回道：“已经在路上了。”她实在忍不住了，叹了一声：“陛下，您根本没有病，究竟为何……”启帝这三年一直靠着云上从冀州送来的秘药维持清醒，其余时间皆昏昏沉沉，困囿于未央宫这一方床榻之间。可是昇临清楚，她根本没有任何病症。
“我说了，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这是心病。”
昇临道：“胡说八道，治平天下，万世圣君，这难道不是陛下奋斗的方向吗？”
“我已做到了。”启帝抬手挑开帷幕，缓缓转脸看向昇临，昇临瞳孔微缩，发现这张天赐的容颜竟然开始衰老——兴许是因为太瘦了，面颊深深凹了进去，那双如星如月的双眸早已失去光泽。“昇师父，就是我此刻死去，后世也会这么评价我：一代英主。不是吗？那我还有何奋斗的必要。留在史书上的，是他们眼中的我，是他们想看到的我，其实谁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谁不也不会真正关心我。”
未央宫内的宫婢都退了下去，昇临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坐到床沿。“玉郎，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启帝微微瞪大了双眸，她注意到昇临不再喊她陛下了。
宣朝史书上说，太姜生来便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男人，他是昊天垂爱的子孙，因此得到了容颜不改的恩赐——只说对了一半。太姜其实是个俊秀的青年女人，她是昊天与九黎血脉的造物，是一位神人。
太姜出生时，华族战乱频频，她不久便凭借过人的才能和昊天神裔的身份取得了王座，华族从此恢复了秩序，进入了文明社会。在昊天的安排下，太姜生下了三个女儿，分别赐名姜、妘、姬。
太姜被赐予了永生不死的命运，只要不出意外，华族将千世万世处于太姜治下。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太姜爱上了帝俊的造物，魁。按照众神的约定，异族不能通婚。帝俊非常生气，但又不敢降罪太姜，又不能惩罚魁，于是便异化两人的孩子杜衡，使这孩子出生便渴望华族人的血肉，子子孙孙永受此咒。意在使太姜和魁永世痛苦，异族不再通婚。
太姜在自责之下投沉沙河而死，长女姜接替了她的位置，继续统治华族。
“我有个问题。”启帝翻了个身，面朝向昇临。“太姜和魁不生孩子不就行了吗？”
昇临心虚地四处望了望，“这……一开始人太少了，众神便规定两人只要发生关系就会有孩子，所以……不过就算她二人没有子嗣，帝俊也有别的办法惩罚她们，根本原因是当年争夺神位输给昊天，所以见不得自己的子嗣委身太姜。”
“太姜不是个女人吗？”
“魁也是女人啊。”昇临理所当然道。
“既然都是女人，那么为什么帝俊觉得是魁委身太姜呢？”
“这……”昇临大为窘迫，支支吾吾道：“兴许是他嫉妒心作怪，好了，这不重要。”
启帝噢了一声，道：“我听明白了，太姜贵为昊天造物，却下场凄凉，甚至在后世连性别都变了。昇师父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我日后也会有太姜如此境遇么？”
“你！”昇临被她一句话堵住，闷闷地站了一会，温声道：“玉郎，我不是这个意思。”
启帝屏气息声许久，就为等她这句话，闻言立即追问道：“那么昇师父给我讲太姜的故事，又是为何？太姜生来就是神人，我却是后来才蒙受昊天恩赐，我二人并无可比之处。”
“不。”昇临迅速反驳道，她蹙眉想了一会，道：“算了，时至如今，我也没有瞒着你的必要。”
启帝紧紧攥住了被褥边角，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她听见这位云上宗主平静地说：“太姜和魁结合固然犯下大错，但因此自尽不免过于脆弱。她死后，我想了很多年，也许是我造物时还不够成熟。”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启帝愣了许久，方慢慢回过神，低声道：“您是昊天。”
“可以这么说。”昇临伸手拉起了帷幕，深深凝视着启帝苍白的脸：“你不惊讶么？”她一直戴着的青铜面具悄然融作一滩铜水，滴落在地。面具下的容颜如玉器般晶莹，华美精致——启帝瞳孔微缩，她发现这张脸竟与自己相差无几，只是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尊荣。她垂首，心跳慢慢趋于平缓，轻声道：“我相信您。”
她忤逆了这么久，难得顺着说了一句，昇临大为欣慰，“太姜之后宣朝共一百六十个皇帝，我集他们之成才造出了你。你经历的是太姜没有经历过的挫折，你拥有的是比太姜更多的幸运，你应当比她更完美。”
启帝轻声细语：“原来是这样啊，我这一生如梦似幻，不过是安排好的命运。”她紧紧掐住右手指节，指甲嵌入皮肉中，渗出一丝半毫的血渍。
昇临道：“当初众神造血裔入九州，是因这方世界熵增太快，如果不去治理，很快会归于寂灭。太姜治国三百六十年，使九州得以稳定千年，至你父恭帝，宣朝寿命已至。之后华族将陷入永久的战乱，继而牵连九州寂灭，此非我愿也——你的出世，便是为了阻止这样的结局。”
“我是救世主，您是这个意思。”
昇临毫不犹豫道：“是。”
过了好一会儿，启帝问：“妘沂，是您安排的吗？”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了出来，仿佛这字句千斤沉重。
妘沂——昇临想起那个死去多年的庄惠皇后，她罕见地犹豫了一瞬，迟疑着说：“此女是变数。”太姜为感情所误，这是神心中永远的恐惧，祂为新生的玉郎扫除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感……却没想到被赋予大爱之心的造物，还是落入了情网。
“玉郎，你现在还有什么疑惑么？”
启帝抬起头，她业已干涸的双眸重又迸发出光彩：“我要您让我重生一次，把您赐予的命换给妘沂。否则，我当如太姜故事。”
当如太姜故事，那就是她在威胁昇临要去投河自尽。
“放肆！”昇临喝道，这是她第一次在启帝面前动怒，“世间万物生灭自有其规律，怎可倒行逆施，枉顾法度！妘沂既已魂归太一，那便不是我能管的。”她胸膛几番起伏，伸手指着启帝的额头，怒其不争：“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你这三年不愿升朝，是因厌倦诸王党争，岂料妘沂之事你还挂系在怀，甚至于要废弃国朝！”
“你对于这个国家，对于百姓，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之心么？”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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