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江山》白马踏落英

56、圣君

　　入夜
　　“主上醒了么？”俱文珍问了守在门外的内侍，小内侍回道：“醒了一次，这会又睡下了。”
　　俱文珍对身旁的黑袍人说：“劳烦昇先生再等等吧，大约不多时，主上又会惊醒了。”
　　昇临颔首，俱文珍又道：“主上昨夜又发了魇，听御前的人说，忽然就冲到桂宫去了，可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又昏了过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昇先生，求您救救主上，上次那支迷魂香……”
　　“那不是药。”昇临沉声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和我讨要，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已经成瘾了吗？”

　　迷魂香是一种长在冀州的腐食性植株，散发出的气味具有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短暂进入幻觉。云上弟子将这种毒草研制成麻醉香，用于治疗病人。

　　“可是如果不点那香……”俱文珍忽的噤声，殿内传来‘砰——铛——’一声巨响，伴随着内侍们惊惶的喊声。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拜托昇先生。”
　　昇临推开门，扑面便是一阵热气，时将入夏，殿中竟还烧着地龙。她脱了外袍交给小中人，自己转过屏风，内室只点了几盏釭灯，昏昏黄黄的，帷幕中站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陛下，臣来了。”
　　那身影蓦地转身，掀开珠帘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她蹒跚走到昇临面前，扶着她的肩，乞求道：“昇师父，你救救我啊，再给我一支香，再给我一支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昇临低眸看向她，皇帝那张昊天垂赐的容颜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哪怕她销毁骨立，这张脸也艳丽如昨，在红衣的映衬下像个艳鬼。她拿开皇帝的手——摸下去已经是一把骨头了，顿了顿，淡淡道：“陛下是不想活了么？”
　　皇帝愣愣的，没反应过来。昇临已动了怒气，疾言厉色道：“陛下曾在神前起誓，要成千秋业奠万世基，要赐宣朝代代盛世，百姓长乐永安——昊天听到了你的誓言，现在陛下请求的都得到了，可是许诺的还未完成，难道陛下意图渎神么？”
　　“啊……”皇帝低低地喘息了一声，痛苦地弯下腰，喃喃道：“还不够么？昇师父告诉我，还要多少年？”
　　昇临沉声道：“太姜治世三百年，陛下如今只有三十年而已。”
　　原来已经三十年了。
　　这三十年，宣皇朝的疆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启皇帝在位期间各族膺服，九州来朝，万民敬仰。史官们甚至已经可以在提前写下她的结局：是为天下圣君。她的一生比传奇还要传奇，从不学无术的皇次子走到一国宰辅，再到于国破之际力挽狂澜的摄政王，在夷族退却后被妘氏扶持的下一任皇帝，蛰伏四年后一举剿灭乱政世族，重掌大权。雍州的百姓都记得，启帝改元初赦的那一天，天启忽然金光闪耀，昊天降下神谕，垂赐宣启帝与国同寿。
　　九州震动！
　　要知道上一位获得神谕的皇帝，还是上千年前的宣朝开国君王太姜。
　　太姜在位三百六十年，后因与异族通婚，帝俊降下神罚，自投沉沙海而死——这是天赐君主生命中唯一的污点。启帝当然也不是那么完美，她践祚后立长嫂为皇后，虽然可是说是为妘氏所胁迫，但这种有违人伦的事，终究还是在青史上留下了污点。况且，民间有传闻说，启帝之所以称作‘启’，是因为她是无启族的混血儿，妘氏为了羞辱她，才上了这样的尊号。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民间对于启帝只有溢美之词，他们称赞这位数十年如一日勤政的帝王，是昊天赐予宣朝的万世君主。
　　不过百姓不知道的是……这个盛世皇朝的背后，是越来越疯狂的启帝。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我求神十年没有因果，神明垂目一刹，却要我千百年偿还，这不公平！”
　　昇临蹙眉道：“陛下只是生病了，臣已遣人回云上取药，相信要不了一月，您就会好起来。”
　　皇帝冷哼一声，她看出从昇临这里骗不到迷魂香，索性也不装了，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装。她其实比昇临高一些，尤其现在这么瘦，身形看起来更加细长。
　　“朕没病。”她缓缓道：“不过最近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觉得有些寂寞(ˉ▽￣～) ”
　　她不承认自己生病了，昇临便顺着她说：“既然如此，不如再向天下纳选美人入宫吧？”
　　皇帝摇摇头，转身向床榻走过去，她步子踉跄，昇临总疑心她会摔倒，但她稳稳当当坐回了榻上，身上那件红衣委顿在地，远远看着倒像是衣服在穿她。
　　“昇先生不明白，人多了，心里的空就要撕裂出来了，这比寂寞还可怕。”
　　昇临道：“这好像不是您偷懒的理由。”
　　启帝已经半年没有升朝了，当然，掌控了三十年的政府机器不会因为这半年的缺席崩溃，可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臣工虽不敢有异心，但难免会怠慢。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王朝的覆灭便见于一端了。
　　“唉……”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昇临直觉不妙，果然听见她说：“那昇师父再给我一支迷魂香吧，总得让我撑到你的药送到天启是不是？”
　　“陛下！”
　　“我在呢。”
　　昇临无可奈何：“真的是最后一次？”
　　皇帝斩钉截铁道：“真的！”
　　昇临从袖子里翻出一支递给她，皇帝迫切地抓了过来，笑盈盈的道：“我知道昇师父对我最好了。”
　　她从小就这样，每次做错事了，好像撒个娇就过去了。皇帝的脸在缭绕的烟气渐渐隐去了，昇临跪在一旁，失神地望着她，心想，也许当初创造这孩子时，不该赐予她一颗爱人的心。
　　可是君王如果不爱人，怎么能仁爱呢？
　　她自胸腔深深吐出一口气，窥见皇帝的手紧紧攥着衣袍的一角，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
　　姜琼玖清楚知道这是个幻觉。
　　这是她反复想要进入的梦境，梦里的妘沂还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这究竟是哪一年她也忘了，但妘沂的手真切而又温暖地贴着她的额头，“齐王是醉了吗？怎么在这里睡过去了。”
　　姜琼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妘沂一惊，试图抽回手，但姜琼玖牢牢握着，像是在争夺什么珍宝。
　　她开口道：“小鱼，你终于回来了。”声音沙哑粗粝，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妘沂蹙眉：“齐王殿下，我是你的皇嫂。”
　　哦，姜琼玖记起来了。这时候她和阿兄成婚两年了，一直无所出，贵妃急得烧香拜神，还总是把她叫进宫敲打──无非是说些不要让妫氏得了先这种话。
　　魏王毕竟出身有瑕，只有生出一个金尊玉贵的皇长孙，才有机会和深得圣心的齐王争一争东宫之位，更何况齐王妃还是妫氏嫡女，倘若皇长孙生在齐王府，恐怕皇帝能立刻下诏册封太子。
　　因为这个，姜琼玖和魏王的关系一直很僵，彼此见面也只是尴尬地招呼一声。她当然更没机会见到魏王妃了。
　　直到有一次在宫宴上喝醉了，迷迷糊糊睡在太液池的树下，半睡半醒间听见有人叫她，那就是现在了。
　　她紧紧握着妘沂的手，挤出一个笑容：“我没有醉，我是病了。”
　　妘沂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病了就去吃药，现在放开我的手。”
　　姜琼玖：“不放。”
　　反正是幻觉，她爱怎么做怎么做，正想着，下一秒手里一空，右耳忽闻一阵风声，妘沂重重扇了她一巴掌。
　　姜琼玖捂着脸，惊愕地道：“好疼啊！”话语间充满欣喜，她没想要这幻觉这么真实。
　　妘沂站起身，冷冷的道：“请你自重，不要把我当作……”
　　她的话忽然模糊得听不清了，就连身形也一瞬散开，姜琼玖狼狈地爬了起来，伸手去抓那幻影，在她触及的一刹那，妘沂如烟般散去了。她愣愣地收回手，不知所措。
　　脸上忽的又是重重一掌，这回她醒过来了。昇临正站在她床边，高高地举着手，似乎又要挥下来。皇帝有气无力道：“好了昇师父，我醒来了。”
　　昇临凑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次睡了三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居然过去三天了，可是梦里只有一刹那。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昇师父，你还有没有迷魂香了，再给我一支吧。”
　　昇临恨铁不成钢：“陛下睡前答应我最后一次的，自己忘了么？”
　　皇帝面不改色：“我忘了。”
　　“忘了我给你记着！”昇临无奈道：“陛下，我告诉过你了，妘沂注定死在战场上，那是她的命。你当初不难过，现在为什么被困进去了？”俱文珍说皇帝三番五次去桂宫，她就是猜也能猜到这孩子究竟想在幻觉里见到谁──那桂宫自打启帝登基以来，只住过妘沂一个人。
　　可是当初妘沂的尸身送回天启，皇帝甚至没去看一眼，便命人匆忙送进了帝陵，此后照常处理政务，并无一丝一毫的伤心之情。
　　“昇师父怎么知道我不难过。”时隔数年，她终于又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妘沂的名字，皇帝有些恍惚，随即淡淡的说：“可能是年纪上来了吧，尽管昊天垂怜，赐我与国同寿。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念旧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昇临无言以对，她今天不知叹了多少气，“陛下，也许是失心之症，前段时间越州闹了饥荒，大概是影响到你了。”
　　与国同寿的皇帝当然与国同命，不过皇帝这样疯了大半年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
　　皇帝叹了一声：“是这样啊，怪不得心里这样寂寞──现在越州好了么？”
　　“这得您升朝亲自问询了。”
　　“昇师父真是严苛。”皇帝垂下眼脸，懒洋洋地伸出手：“那就升朝吧，让我看看这半年，有没有人敢背着我偷懒啊。”

作者有话说

　　给点评论养养作者吧。
下周见朋友们。
我记得前面附了世界观，这是个有真神的世界。
大约二十五万字收尾，我觉得可以做到（？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