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初遇？ ...
-
比起朔风凛凛的冀州，天启的冬天太湿润了，像是钝刀子割在身上，一点一点侵蚀人的体温。
雨后的空气还带着土壤的泥味儿，妘沂推开窗子，扑面一阵凉风，吹的她打了个哆嗦。
窗外是残败的后院，随意生长的荒草和经久未修的台榭。
这是她第一次跟着父亲来天启，骠骑将军府在宣阳坊内，是先帝赐下的府邸，制式等同国公。妘竟常年在冀州戍边，只有年节时回天启叙职才会住上十天半月，因此这栋府邸一直处在荒废状态。
“鱼儿，怎么站在那里发呆？”
父亲的声音从外间响起，妘沂回过神，放下窗户。妘竟搬了一尊暖炉进来，她过去搭了手，帮着添了炭火。
偌大的将军府，竟然也没有一个下人伺候，妘竟不愿意让一同入京的几个副将再累着，自己里里外外给女儿扫了一间屋子，又去隔壁借了火盆和暖炉。他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坐到矮床上，捻着胡子叹了口气：“累着了吧，快去歇下吧，明日阿耶带你入宫面圣。”
妘沂默默地架了一壶水到火盆埫，没有答话。妘竟悄悄去看她，见女儿紧紧绷着脸，神色冰冷，不由心酸起来，话到嘴边又几番凝滞，最后无奈道：“阿耶也是没有办法，陛下这样防备妘氏，若再不做出什么表示，恐怕崔氏就是我们的下场。我听人说魏王温文敦厚，是个君子，倘若……”
妘沂冷冷道：“你总是没有办法。”
妘竟一怔，双手在袍子上不住地蹭了蹭，讷讷道：“阿耶、阿耶对不起你。”
当今几番想要调他回京任职，分明是有意收回妘氏兵权，加之前年博陵崔氏被抄家流放，妘竟不能不害怕皇帝的下一步动作。他在京中的好友上个月去信，说是秦公有意让魏王娶妫氏嫡女，以便于亲上加亲。魏王在名义上是妫氏子，可毕竟流着不一样的血，为妫氏防备是正常的。妘竟拿着信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带女儿上京赌一赌——就赌皇帝绝不愿意再出一个妫氏皇后。
皇帝即位这些年，后宫嫔妃不断，却没有子女出生，任谁都会去怀疑皇后。魏王是如今唯一的皇子，年将加冠，日后不出所料会继承大统，谁能做魏王妃，谁便是日后的皇后。
妘竟要带女儿入宫面圣，便是想要试一试皇帝的态度。
水壶的盖子噗噗被蒸汽喷了起来，妘沂倒了两杯热水，默不作声推到他面前。妘竟摩挲着滚烫的茶碗，踌躇了好一会。
“我知道。”
他心底一惊，抬头看向女儿，妘沂扭过头，凉飕飕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嫁给魏王，想让我明天在陛下面前，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被戳穿却格外难堪，妘竟含糊道：“阿耶是……”
“我在冀州这些年，有人教过我什么是女人该做的吗？有人告诉过我，高门嫡女该是什么仪态吗？”妘沂对他伸出手，妘竟像被蝎子蛰了一口，猛地跳了起来。那双本该是细嫩柔美的、十六岁少女的手，右虎口处横贯着新鲜的伤口，每个手指中结都有厚厚的手茧。
这当然是一个军人的手。
妘竟眼眶一酸，避开目光，哽咽道：“阿耶是……鱼儿，阿耶是要向陛下给你讨个官，你是我的女儿，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功，哪怕做个折冲都尉也不为过。”
妘沂静静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一下。
“你会愧疚啊。”
妘竟不敢答话，匆忙地放下茶碗，语无伦次：“魏王的事就罢了，卫特进的儿子阿耶看着长大的，明日便向陛下……”
妘沂打断他的话，道：“可以做王妃，我为什么不去试试。”
妘沂愕然看向她，“鱼儿？”
妘沂面无表情道：“既然一定要嫁人，那我当然接受最好的选择。我不是为你,更不是为妘氏。”
※※
昇临递了消息，说妘沂第二日会入宫面圣。妘竟真着急啊，日入才抵达天启，这才等几个时辰，迫不及待要卖女儿了。
火盆不是迸溅出几粒火星子，姜琼玖在入神地拨算星盘，阿锦坐一旁给她缝制衣服，是一件赭红的披风──这还是去年南郡进贡的。皇帝不喜鲜艳，常服多着玄青两色，魏王不敢在父亲面前服妖，一向衣着谨慎，这衣料才得以在内府局积灰，最终被暗渡陈仓，送到了阿锦手中。
明天是亘白星位，分明是一切大好的局势，可是姜琼玖怎么也算不到任何有关妘沂的事。她烦躁地搁下星盘，昇临说过不能算妘沂，她不信邪试了，果然算不出。
“阿锦，你觉得我和魏王，哪一个更貌美？”她突兀地问了一句，阿锦摸不着头脑，回道：“魏王当然不及公主──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问起这个？”
姜琼玖本能觉得烦躁，她自信妘沂一定会喜欢她，起码比起魏王，一定会选择她。可是每每妘沂，心口就闷得慌。她敷衍道：“只是随口问问，没事的。”
阿锦看出她的不耐，也没有追问下去，几针收了口，拎起披风抖了抖，“公主试试合身么？”
披风里缝了一层柔软的毛料，姜琼玖接过去揉搓两下，蹙眉道：“这是狐狸毛，哪里来的？”别说今年冬日物资紧张，就是往年，最好的时候也就有兔毛可以做副手套。阿锦只是个普通的当值宫女，又能去哪里拿这么珍贵的毛料。
阿锦一下涨红了脸，低头绞着手，嗫嚅道：“是淑妃娘娘赏下的……”
淑妃？姜琼玖记不得这个人，但她想起阿锦确实是调去了淑妃宫里。她抓着披风的手紧了紧，追问道：“阿锦，你不要骗我，这么完整的毛皮淑妃怎么会随意赏赐给宫女。”
如果是阿锦偷来的，她这么笨，也不知有没有被人抓住把柄，姜琼玖正想着怎么替她处理掉这件事，就听得阿锦说：“我和淑妃结了对食……因此、因此……”
“对食？”
姜琼玖愕然抬头，阿锦的脸涨得红彤彤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她心里腾起了熊熊怒火，冷冷的道：“ 身为六妃之首，竟然强迫宫女！阿锦不要怕，你不要去她那里了，我现在就去陛下面前禀明！”她昏了头脑，一时竟忘了自身处境，盛怒之下就要推门离开。阿锦慌忙握住她的手，摇头道：“ 公主误会了，淑妃没有强迫我。”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姜琼玖一个激灵，愣愣的没有回过神，重复了一遍阿锦的话：“ 淑妃没有强迫你。”
那就是阿锦自己也愿意的。她看着阿锦红红的脸，懵懵的好似明白了什么，其实宫人之间对食她是见惯了的，甚至于有些后妃和内侍之间不清不楚，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阿锦、阿锦……
阿锦握着她的手微微发热，她突然发现，今年冬日阿锦的手没有冻疮了。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任由阿锦给她穿上了披风，围着她转了几圈，叹道：“ 公主真是好看！”
阿锦眼里的惊艳不似作假，姜琼玖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淑妃比我好看么？”阿锦脸上刚刚退去的红色又泛了上来，她垂下头支支吾吾地说：“ 公主和淑妃的美，不是一样的。”
可人总得爱点什么，这是人们活着的意义之一。
姜琼玖想起来昇临说过的这句话。
她摇了摇头，说：“ 阿锦去休息吧，我知道了。”
阿锦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婢子今夜要去昭阳殿值守。”
姜琼玖记起淑妃住在哪里了，她侧身给阿锦让了位置，蔫蔫的：“ 好，我明白的。”
阿锦没有注意到她不高兴了，姜琼玖靠在窗边，听见阿锦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远了。她失魂落魄爬上床塌，闭上眼，过不一会，猛的睁开。
睡不着了。
索性穿了披风出去走走──穿的时候心情好复杂。她沿着宫墙夹道往外面走去，这会已经定昏，悄无人声。行至外城，方听到羽林卫巡逻的脚步声。姜琼玖借着亘白施了个秘术，短暂掩去了身形，放慢步子，爬上了城楼。
这座城楼上值守的军士在打盹，姜琼玖攀在城跺上往外面看过去。此时已宵禁了，街道上见不到人影，点点火光落在靠近城墙的几座坊──也只有这些权贵才有钱夜间点灯。姜琼玖入神地看着，她想，妘沂明天会从这里进皇城吗？
妘沂是什么样的人呢？
昇临没有和她明说，妘沂这个机会究竟代表什么。但是姜琼玖很清楚，凭借妘沂获得妘氏支持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和她成亲。
妘沂……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姜琼玖下巴搁在冰凉的城墙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钟楼“当当”敲了好几下，日出了，姜琼玖猛然惊醒。军士换岗时的交谈声落入耳中，她僵着身子，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四围，方才松了一口气。外城的秘术禁制小了很多，尤其城墙这里，亘白当空，她得以隐蔽身形至今。
不过还是大意了，她懊恼地锤着脖颈，痛得龇牙咧嘴。
“城下是谁？怎么这么早就入宫。”
“那是妘竟将军！”
城门慢慢地向外打开，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声。姜琼玖扑到城墙边往里看，只见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行入皇城——妘竟身为一品大员 ，有权策马至东华门下再步行入内宫。
那黑马上的紫衣男子就是妘竟了，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姜琼玖曾经见过他。
白马上的必然是妘沂，妘沂没有着锦衣华裳，只穿了一件雪青袍子——为什么，她不知道这次入宫是为什么吗……姜琼玖蓦地一惊，妘沂突然回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了。
妘沂原来不像她父亲，妘沂其实很好看。姜琼玖不禁屏住了呼吸，对她笑了一下。
妘沂转过脸，姜琼玖的心方才从空中降落，咚咚跳了起来。
她摸着心口，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否则为什么心跳这样失常。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初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