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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昇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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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出的这一百亩田要不要交税呢?”
妘沂蹙眉道:“我登基之后就免了渝州五年田赋,且允许其他州的失田农户去渝州开垦荒田。其余各洲,越州三十税一,襄、雍、冀都是百十税一,这样田赋重么?”
姜忘‘唔’了一声,说:“陛下觉得不重么?可是臣做了三年的屠户,发现即使是百十税一,百姓的负担也不轻,铁农具、牛都是一笔很大的支出,而且农户靠天吃饭,一旦某地天灾,交不上赋税就成了失田流民,运气好点就去给地主种田,从此成为隐户……”
妘沂不耐烦地打断她:“这种假想的情况过于极端,我说的是男女同等授田可行性。”
“可是陛下知道男女体力是有区别的。”
“是有区别。”
“那么男性农户承担不了的天灾,对于女性农户岂不更是灭顶之灾。”
妘沂冷冷笑了一下,说:“姜先生做男人太久,居然忘记自己也是个女人了么?女人即使体力拼不过男性,自然也有别的法子渡过天灾。”她自小长在军中,成年后更是说一不二的大将军,姜忘的这番话在她听来便十分刺耳。
姜忘紧紧抿住嘴唇,面色有些苍白,半晌道:“每夜侍寝的究竟是男是女,陛下比臣更清楚。”
妘沂怒道:“放肆!”她的面色一下涨红,背后微微沁了一层薄汗,提着姜忘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是……”
“是什么?是喜欢臣么?是喜欢女人么”姜忘一反常态地顶嘴,妘沂气的浑身发抖,她直视着那双无比熟悉的双瞳,咬牙切齿,几乎说不出话来。
“朕!”但这个自称仿佛给了她千万力量,妘沂得以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朕没有喜欢过姜琼玖,如今亦不会喜欢你,朕从来……朕从来不喜欢女人,崔袂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羞辱你。”
她说出口就后悔了,无疑这不是真心话,但她清楚姜忘会因此受到伤害,这种可能促使她开了口。可是她不敢听到姜忘的任何一句回答,她紧紧盯着姜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姜忘垂下眼,道:“陛下要男女同等授田,那么女儿嫁出去了,女儿的地不也跟着嫁过去了?与妻子和离之后,妻子的地也要离么?地是不会长腿跑的,一村之中男人女人都分得一样的地,那么地分完了新丁就要迁户,新丁愿意离开祖地么?新丁的父母又要如何?”她忽然又说回授田的事,妘沂心里一松,被攥紧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你的意思是同等授田是不可能做到的,是吗?”
“至少目前不可能。”姜忘说:“臣知道陛下想要提高女性地位以巩固东宫继承权。不用操之过急,慢慢来不好么?臣觉得……”
“慢慢来?”妘沂打断她的话,缓缓的说:“恐怕朕是没有这个时间了,姜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朕命将不久啦。”她欣赏着姜忘惨白的脸色,怀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莫名的恶意,刻薄地笑了起来:“每夜都侍寝的人,对于朕的身体难道不清楚么?”
姜忘勉强的笑了一下,一阵麻意从脊背窜到脸上,她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冀北、邺城、伤、死。”
她被如跗骨之蛆般的恐惧席卷,跌入重重旋涡中。多年前这个人离开天启去冀北时,这样的恐惧就每日每夜在折磨她——妘沂会不会死在战场上?妘沂会不会受伤?
不,不止是妘沂离开天启的时候,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在恐惧妘沂的死亡,因为、因为……
“昇临!”姜忘忽然捉住了一个念头,疯狂的喊了出来,她握住妘沂的手,和四年前那个自缢的姜琼玖共享了记忆。“我把我的血、我的命都给了你,你不可能会死!”
她终于捡回了丢失的记忆,想起属于姜琼玖的,荒诞的一生。
姜琼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也许是见过的,她仍然记得一个温暖的怀抱,记得几句轻声的爱语,记得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但是从她的记忆能够存储下来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已经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
她的父亲是先帝的侄子,本来只是一个偏远地方的藩王,是秦公把他接到天启,扶持他身登大宝,因此他理所当然有了一位妫皇后。姜琼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宫里生存下来的了,父亲自从来了天启,完全了忘记有过她这么一个孩子,她进了禁宫,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自由。
“二郎!二郎!”阿锦惊惶地大喊,“你快下来!”
树下围着一圈宫人,各个面露担忧地抬头看着树干上晃晃悠悠的少年,她做了一个展翅高飞的动作,站在树干上扑腾了一下双臂,众人屏住呼吸,一齐道:“二郎小心!”少年在众人的呼声中轻盈地跳了起来,一瞬间视线冲破了树冠,居高临下望到了远处。
远处是一重又一重的宫阙,逶迤的黑瓦一直接连到天的尽头。
少年像折翼的鸟儿那样垂直地落了下来,风吹过她的发间,她沉沉落在一团柔软中,‘诶哟’一声摸着头跳了起来。原来紧急关口内府局的阿夏搬来了一张棉花垫子,少年落到这张垫子上毫发未伤,只觉头晕晕的。众人急急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批判少年。
“怎么能这样做?倘若摔伤了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这么高的树!”
少年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摔下来的!”时值初春,太液池边的珍奇花卉都开了,桃夭李艳竟抵不过这刹那的笑容,众人晃了神,还是阿锦第一个反应过来,点着她的额头呵斥道:“成天就爱爬爬爬!现在连太液池的树也敢爬了!这里是不能来的,万一让皇后殿下看见了……”
“看见了会怎么样?”少年嬉笑着凑过去,阿锦一时失语,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这张孩子气的脸还带着几分圆润,却嵌着一双俨如天神般的双眸,既具柔情又富威严,似乎含有一种摄魂夺魄的能力。任何人对着那双眼睛,只会屏住呼吸,开始反思自己的错处——否则这双眼睛为什么含着轻轻的责备呢?
“下次小心一些就是了,皇后殿下又不是天天都来太液池。”阿夏来给她打回护,拉开了阿锦的手,饱含关切地抚摸着少年的头,问道:“玉郎摔痛没有呢?”
玉郎这个称呼是要比二郎更亲切一些的,少年的笑微微滞了一下,旋即立刻回道:“有一点,不过现在已经好啦!谢谢你。”
这时围在一旁的宫人们终于能插上嘴了,尚食局的阿松殷勤的道:“今天修媛那里叫了好多点心,二郎要不要去尝尝呢?”平日他这样的献媚大部分时候是得不到二郎答复的,不过今天她刚从树上下来,饿得很,毫不犹豫答应道:“好啊!”
于是旁的人只能羡慕地看着少年和阿松的背影渐渐的远去了,阿锦说:“这都快正午了,快各忙各的去!”众人如梦初醒,轰的散开去,只有阿夏留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二郎今天什么时间会回来呢?”
阿锦警觉的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吗?”阿夏在她炬火般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有东西要交给二郎。”阿锦伸手,道:“给我啊,我来转交。”阿夏怔了一下,攥住袖口,退了两步道:“我想要亲手给他。”
阿锦撇了撇嘴,扭过头踢着步子走了,末了想起什么似的,扶着太液池最高的那棵树——就是二郎跳下来的那颗,回过头大声说:“阿夏,你不要失了本分!”阿夏脸色刷白,瞪着眼睛看她蹦蹦跳跳的走远了,袖里藏着的手帕紧紧团在一处。
少年名字叫做姜琼玖,她是皇帝的二儿子,所以大家都把她叫做二郎。姜琼玖是没有皇帝赦封的,不过没有人对她的身份有过质疑,大家一致认为长着这样容貌的人不可能是个普通宫人的孩子,她身边那个婢女阿锦说是妫皇后嫉妒二郎,因此皇帝才对二郎不闻不问,放任她野人似的在后宫中乱窜——二郎不是野人,她这样说的时候,大家就会呵斥阿锦。
大家是很多人,是尚食局、掖庭局、内仆局……的宫人们,他们或老或少,一致维护着二郎,以防止她被妫皇后捉过去迫害。大家对二郎这么好,一方面是因为对她日后恢复身份的一种期待,另一方面也是为那张愈发动人的面容所蛊惑——有人说,大皇子远远不如二郎这样美丽,也并不得皇帝的欢心,因此大家对于二郎的信心很足,坚信她有朝一日会取回自己皇子的身份,然后回报他们这些曾经帮助过她的宫人。
姜琼玖背着手,从容的走在阿松的后面,她的目光落在路边的一株野花上,突兀的想起了阿夏的那句‘玉郎’,忍不住蹙起眉。
不好,玩过了。她想。
阿夏只是个普通宫人,内府局最底层的一个宫人,她甚至不能把那张临时搬来的棉花垫子送到姜琼玖的床上,不能像阿松这样堂皇的带她去尚食局打秋风。这样的人是最没有用处的,昇师父说,不过这样的人也最值得提防,一旦你被他们缠上,假如态度明了的甩开,从此就会多出一个敌人。
姜琼玖定了定神,几乎在刹那就想好了打消阿夏妄想的办法,她抿着唇,焦虑的掐着手指,心想不应该啊,自己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态度,为什么阿夏会不一样?为什么呢?正沉思着,忽的发觉阿松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弯下腰道:“妫娘子。”
她松开眉,不动神色理了一下自己因为爬树而皱巴巴团起来的袖口,笑着道:“今天怎么这么早进宫?”
妫娘子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穿着得体的藕色襦裙,神色间自然流露出一丝忧郁,她看了阿松一眼,欲言又止。姜琼玖会意,对阿松道:“我和妫娘子还有事要说,你先去吧,等等去尚食局找你!”
待阿松一走,她便牵着妫娘子的手,关切道:“令仪,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