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7、第 77 章

　　她以为步沨事忙，原本会等上一段时日，可步沨却对这件事格外用心，过了几日，便寻了个闲暇的晌午兑现承诺，带小冉儿出宫。
　　他如今已经是皇帝，出行比之前做太子时更繁琐，他不欲兴师动众，与高枳讨价还价半晌，高枳拗不过他，最后同意只带二十几名龙骧军亲兵骑马随行。
　　高枳亲自挑选，他本就生得身形高大，挑选的龙骧军亲兵更是个个如同铜浇铁铸一般，掀起车帘只看到玄色的军服黑压压一片，肃立威严，只能听见纷杂的马蹄声。
　　小冉儿不禁感叹，说是轻装简从，可也是浩浩汤汤一大队人。
　　她就是一个心粗的人，出宫的兴奋完全遮盖住她的耳目，竟没有发现同行人之中，唯有她一个女子。
　　出了城门，马不停蹄朝慈恩寺方向走去，不多时便到了威王祠。
　　威王祠早一步被龙骧军布控，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十分清宁。
　　她差一点认不出这是自己原先来过的地方了，之前的一大片草地中间被开辟出一道道阶梯，左右两边修葺白墙，从山脚到山顶统共三道，与山坳处的祠堂形成一道合围之势。
　　台阶算不得太长，她跟在一群人后面亦步亦趋，他们似乎也有意照顾她的步子，边走边看，还时不时停下来等她。
　　一路上高枳都绷紧了神经，好不容易进了祠堂也不得放松。
　　站在威王祠的榕树底下，与慈恩寺隔着陇江相望，还能看见慈恩寺外围的红墙黑瓦，和寺顶斗拱交错，一道道高低起伏的波浪状。
　　说是“落成”，其实只是修好了大半。
　　空旷的殿宇，新描的雕塑，石碑上正在加紧加刻着元将军的生平……
　　写的什么小冉儿来不及细看，高枳却在警惕地打量，步沨嗤笑，忍不住劝高枳放松些，“朕发现你越发胆小了。”
　　高枳深吸一口气，面上应了声是，心里却泛起嘀咕，从前你是什么身份，如今你是什么身份？
　　祠堂里干活的工人很多，有工匠“叮叮当当”敲击着石块，有木匠“咿咿呀呀”锯开一块木板，他们看见步沨也不意外，不似外面老百姓的诚惶诚恐，只依次行礼便罢。
　　祠堂的领事是他亲自指派的，一个叫江厦的，正挽着袖子在大榕树底下砌砖，打算用白玉石砖块将榕树围起来做个花坛。
　　她跟着步沨走过去，大榕树还是一点儿也没变，他们修了围墙和花坛，却一点没损坏大榕树原本枝繁叶茂的样子。
　　江厦看上去很是干练利落，小冉儿瞅着觉得面熟，后来又经过步沨提点，才想起是前些日子与宫中女官成亲的江厦江校尉，许多军官和宫人同一日成亲，她还去喝过喜酒呢！
　　可是她有疑问，“啊……是他啊，他怎么还会做这个？”
　　步沨微微一愣，“怎么……你以为军人天生就是军人吗？参军之前，他们都是有自己的手艺的。”他回身指了指台阶上的匠人们，“他们都是。”
　　小冉儿微微咂舌，“他们都是龙骧军？难怪他们见了你都不惊奇。”
　　原来这些匠人从戎之前都是有自己的职业的，有教书匠、有铁匠、放牛娃，各行各业均有分布。
　　这件事在军中不算隐秘，可对小冉儿来说却十分稀奇。
　　见小冉儿沉思，步沨笑道，“还有更稀奇，你知道吗？”
　　高枳抬了抬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步沨指着他说道，“他的二哥叫高松，你大可猜猜高二哥从前是做什么的。”
　　小冉儿看了眼高枳，见他目光躲闪，似乎很难为情。
　　她摇摇头表示想不出来。
　　高枳的脸白了一点，叫了声陛下，“二哥要是知道我们又背后编排他，陛下倒是无事，我就又惨了。”
　　小冉儿越发好奇，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戎之前做什么，能叫人这样惧怕呢？
　　步沨却偏要说，“国破山河碎，高二哥心灰意冷，本是已经落发为僧，被高梧高大哥一顿臭骂，‘贪生怕死一条贱命，送予佛主，佛主也未必能看上，倒不如同我一道上战场，痛痛快快杀几个海拉人，到时候你再死了佛主也能记得你的姓名’。就这样，高二哥便入了伍。”
　　高枳无言以对，还好没说二哥什么坏话。
　　小冉儿心中默念，高梧，似乎是曾经将她绑到先帝面前的那个人，她隐约听到先帝叫过这个名字，他与先帝交谈那么久，应该是知道她的身世的。
　　步沨见她并不惊奇，正打算发问，榕树底下正在干活的江厦等人发现了步沨的到来。
　　他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行礼，“陛下——”
　　行完礼却似乎无事发生一般又继续干活，只有江厦一路小跑过来。
　　他满头大汗，边跑还在边道，“陛下没说今日要来！大家伙都惊奇得很！”
　　高枳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千金贵体，行踪岂能提前知会给你听？
　　步沨道了声辛苦，“朕也是听说威王的塑像完成，一时兴起便过来了。”
　　说起这个江厦便很兴奋，历时半年总算不负众望，将这所勇毅威王祠堂修起来，于他而言已然十分圆满。
　　他呵呵地笑，“说来不怕陛下笑话，刚接手的时候臣还怕这事砸在臣的手里，花了陛下的钱却办不好陛下交代的事，索性，臣不辱使命。”
　　众人笑了一声，纷纷要瞧瞧他怎么不辱使命。
　　他带众人从前殿进入，连续几道门上的匾额都空着，中庭白墙肃穆，四面抄手游廊，一株紫藤通体苍翠，牵藤引蔓攀附在游廊的柱子上，余下为数不多的紫色花瓣在微风中抖动着身姿。
　　江厦连声征求步沨的意见，“陛下觉得如此布置如何？都是臣的妻子一手布置的，她曾是宫中的种花师，对花艺布局有些心得。”
　　步沨四处看了一圈，问道，“她人呢？”
　　江厦挠挠头，一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有身子了，臣便叫她在家中休息。”
　　众人被他不露痕迹地秀了一把恩爱，又见他憨厚得与寻常十分不符，纷纷起哄恭喜他。
　　步沨这才想起小冉儿还跟着自己，忙招手叫来小冉儿跟在身边，众人心知肚明并不多问。
　　众人继续往里走，跨过最后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
　　雨檐下是两面弧形的墙，上方彩绘着日月星辰、云气，下边四方位描绘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间描得较大的便是元绍的生平。壁画上的元将军较为写实，整体真人大小，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孑然而立于天地间，冷傲自若，不怒自威。
　　他是身后是威严的车马、卫队，而后是寿平一役的悲壮场景，两军对垒，在寿平城外展开激战，大军气势恢宏，望之令人心潮澎湃。
　　一行人缓缓沿着墙观赏，江厦在一旁解释墙上的注释，他神采奕奕，“陛下瞧瞧！陛下说要完全还原元大将军的样子，臣便走访了好几位军中老人，都说这壁画颇有大将军的神韵！可惜近来元二将军不在上京，他是元大将军的亲弟弟，一定看得出这画儿有多用心思。”
　　步沨不言语，高枳却抬了抬眼，似乎在提醒他言多必失。
　　江厦却不明所以，还以为步沨不满意，又道，“还有里头的塑像，那塑像可是按着元二将军的容貌细细雕琢的，画师、美工熬了多少个日夜，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像’！”
　　步沨白了他一眼，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废话。”
　　他抬脚准备往里走，忽悠好似想起什么，转头对一旁画壁边的小冉儿说，“你看得慢，我们先进去了，你不要急。”
　　她背对着众人重重地点头，天晓得她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随即步沨又让高枳留下等她，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她忍住眼泪点头，生怕步沨瞧出异样。
　　画壁上的元绍栩栩如生，刀削般的脸庞、笔挺的鼻梁，身披玄铁战甲，高举乌金枪，面对人潮般的敌军，他的眼神依旧坚毅无畏，视死如归。
　　寿平一战，梁军全线溃败，他自知无力回天，最后以身殉国。
　　她贪婪地望着壁画，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她的父亲，他冰冷地描绘在画壁上，与她隔了十八年的岁月，她没有见过他一面，没有叫过一声父亲，她无法与他亲近；可下一秒她感觉她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也许是天性使然，她感到胸腔里激荡着无穷无尽的背痛。
　　她没有见过他，对“父亲”一词也无甚特殊情感，幼时祁幽草带着她住在乡间，直到八岁左右才回上京外祖家，她清楚自己没有父亲，她甚至不去问为什么。
　　多年以来她只有干爸爸，姜长津像个老父亲一样宠她，对她好，对阿娘好，一声“干爸爸”是她心甘情愿叫的，因为他对她的好足以弥补她丢失的一切父爱。
　　她也知道自己情感并不丰富，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对血缘上的父亲、母亲有什么情感，毕竟她从小到大从没有缺少过这两种关爱，祁幽草对她的好，叫她从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自愧，她富足的生活，匮乏的情感，让她从不羡慕别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
　　她还是忍不住，垂下头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身后忽然传来粗犷的声音，“祁姑娘……”
　　小冉儿惊觉回身，看见一张遍布胡髯的脸，她竟忘了高枳在自己身后！
　　他本就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后好像大树一般遮挡住她的部分身形，见她流泪一时错愕，她羸弱的面孔上，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
　　她泪光点点，开口想解释，“高大人，我……”
　　回望殿内，步沨一行人刚好绕到塑像下方，高枳如今接替步沨做了龙吟部一把手，个中缘由也知道一些。
　　忽然明白她哭泣的缘由，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移脚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不露声色地挡住了殿内的几道视线。
　　可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他有些犹豫，“姑娘还是尽快收拾一下……”
　　似乎不太近人情，可他也没法子。
　　万一步沨瞧见她哭，指不定以为是他揍的，就算他知道祁姑娘为什么哭，还是会怪他，或许怪日头太晒，或许怪风吹的，谁知道呢？
　　小冉儿赶紧点点头。
　　她用力擦了眼泪，几番深呼吸下来，情绪总算平复了。
　　弱女子哭泣，高枳觉得自己无法直视，又无法安慰，只得左顾右盼分散着注意力。
　　她仰起头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想我阿娘了。”
　　高枳：……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她想掩饰，高枳自然不会叫她难堪，赶紧说道，“姑娘是性情中人，想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
　　小冉儿带着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高枳虽少年时入伍，但家中父母长辈、妻儿皆是齐全，在军中更有两个哥哥撑头，他没有因为思念某人痛彻心扉的经历。
　　他知道一些她哭泣的缘由，他不能完全理解祁冉的心情。
　　“我……”小冉儿欲言又止。
　　高枳忙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言。”
　　小冉儿觑着他刚正的脸，似乎有些惧怕，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与陛下刚认识时，他说他叫高枳，我干爸爸曾替我去大营找他，想必当时见到的是高校尉？”
　　这么一说，当时还真是牛头不对马嘴，高枳只当是才知晓一般，笑着点点头，“难怪当时我听不懂姜内官在说什么。”
　　小冉儿想起当时姜长津一脸嫌弃的样子，应该见的是高枳了。
　　话说开了，她却突然失笑，“我们家失礼了，真是对不住。”
　　高枳表示并不在意，随即做了个手势，请她接着往里走，“别叫陛下久等。”
　　二人便进了正殿，听见步沨正说，“既然复刻得出一模一样的，元大匠怎么知道哪一副是他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也不知是在吩咐谁，意识到有人进殿，他突然噤声了。
　　他站在一众将士之间指点，突然回身看她，周遭都没了声响，气氛有些诡异，他垂下眼掩饰一闪而过的心虚。
　　尚未完工的殿宇，粗大的木梁随处摆放，小冉儿不小心被绊了个趔趄，他余光扫到，赶忙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
　　“小心！”
　　她真的是毛毛躁躁，步沨见她被绊了一下，忍不住笑她笨拙。
　　小冉儿在他手上如同小鸡仔一般，面上惊魂未定，嘴上说道，“吓死……”又想起前些日子于桑说过，在宫里不能说死字，赶紧收回了后面两字。
　　见她站定，步沨才松开她。
　　不觉得她神情有异，只问道，“可瞧好了？”
　　见她点头，步沨又问道，“还想瞧瞧别的吗？”
　　小冉儿摇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龙骧军，“不想了。”
　　他觉得奇怪，她是最爱玩的，这威王祠她还没看完，还有金辉战甲和塑像她都没有看过，怎么今日兴致不高，就急着想走？
　　他瞟了一眼高枳，高枳被他冷眸一扫吓得赶紧垂下头。
　　步沨指着身后的塑像，“不瞧瞧这个吗？”
　　小冉儿赶紧快步走上前去，细细看了一轮。
　　威猛的将军雕塑身披战甲，正悄无声息立在殿正中的高台上，匠人的巧手将他描绘得如同活着一般，注视着虚空中的某处，目光悲悯。
　　按捺住心中的激愤，她故作惋惜一般说道，“听说是按元将军的模样雕塑的，可惜我只见过元将军一面，如今已经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她说的是元二叔，这件事两人一直未挑明，她知道一些，但是到底知道多少，步沨不清楚。
　　步沨无意一般扫过她的面庞，只觉得她神情自然，完全不像有心事一般。
　　小冉儿忽的想起一事，“要是元淇在就好了。”
　　“咳咳咳……”
　　步沨一阵呛咳，心虚的神情完全掩饰不住。
　　小冉儿赶忙上前为他顺气，抚着他的胸口问道，“怎么了？”
　　步沨摆摆手，“无事……忽然有股冷风直窜到我胸腹中去了。”
　　小冉儿扫视四周，每个人神情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氛围突然变得怪怪的。
　　她只得柔声道，“入秋了，山林间的确是有些冷，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未提元淇之前，步沨心中还有疑虑，她一提元淇，步沨生怕她下一句便提出要去见元淇，她想回去他简直求之不得，赶紧应了她。
　　鬼知道元淇如今和庄异走到哪里，事情办得如何了。
　　他的原意并不打算瞒着，因这一步棋险之又险，在元淇平安返来之前，他无法向邵氏交代，更无法向小冉儿解释。
　　宫中规矩大，他为了留住她想尽各种办法，编尽各种谎话，心中还是会有一丝小小的愧疚，可不是对元淇。
　　主要还是对小冉儿，一想起她与元淇本就是亲姐妹，自己苛待元淇的事终有一日会被她发现，以她的性格，只怕怨怼会越积越深，却又不敢发泄，到时候她会如何看他，说不怕两人会有隔阂都是假的。
　　他试图改变些什么，更迁就她、或是引她到人前去接受大家的关注，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甚至她这样一个简单至纯的人，他渐渐有一些看不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