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8、第 78 章

　　上京城秋高气爽时，远在最北边的坞州已经很冷了。
　　这里的阳光远比桑阳毒辣，街道上却不如上京车水马龙。
　　海拉商旅赶着马车经过，若是赶上龙骧军，他们就得赶紧缩手缩脚站到墙根儿底下去。
　　坞州本地的居民不多，大多是军官们随行的家眷。这里的姑娘也不如桑阳的姑娘皮肤细腻，她们裹着厚厚的棉麻衣裳，干裂的风将她们的脸吹得像一张张糙纸。
　　多日长途跋涉，元淇已经累得没了力气。
　　庄异忙前忙后，一会牵马，一会买饭；元淇认识的军人大多是气质挺拔、果敢坚毅的，庄异与他们不一样，很不一样。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是那种老实巴交又认死理的人。
　　庄异刚见到元淇时，便率先挑明了：他带她去坞州，皇帝给了他一队人马，但是得绕开去坞州封赏的元老爹一行人。
　　他显然是内心有愧，做的全是元老爹不赞成的事，又怕被元老爹逮个正着。
　　他没什么主见，带着她马不停蹄地看地图、赶路，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带来的这一队人马，似乎也不太听他的指令，一到了坞州城便涣散了不少。
　　他们在原本军中就有不少老乡、战友，一到坞州城便分散着联系自己在坞州的老相识，互通音讯。
　　更难得是这次来不是为了行军打仗，只是为了护送一个小姑娘来办件私事，与他们并不相干，所以一个个格外松范。
　　他们行囊简装，虽然比元绥迟了几日出发，却只比元绥一行人迟一日到达坞州，她刻意避开元老爹住在小小的驿站里。
　　元绥是来宣旨封赏的，城外大营早已热闹地操办起来，隔着城墙也能听见时不时传出嘹亮的军号声，整个军营人声鼎沸。
　　好在庄异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是护送元淇来坞州见糖饱饱的，联系糖饱饱的人已经去了，他们能做的只能静静等待。
　　这样一直等，元淇姑娘愁容不展，想来情况不容乐观。
　　这一路上他都想劝元淇点什么，可自己这头乱糟糟的事还没理清楚呢，怎么好意思去姑娘面前说嘴。
　　坞州荒凉，原本就没什么景致可瞧，屋墙上糊满厚重黄沙，昏黄幽暗的，叫人看不到一点儿生气。
　　看着元淇未动的餐食，庄异终于找到了一点点话题。
　　“出门在外，饭食不合口味是常有的，姑娘还是多少吃一点吧！从前我们行军时常常没米没粮，如今这些算是好的。”
　　元淇翻了个白眼，这个人还有个毛病，他老是爱说教，总说从前行军打仗如何如何，她看他年龄不算大，怎么也不能一出生就开始行军打仗吧！
　　但人家好歹是从玄枢栖将自己带出来，又不辞辛苦这么大老远护送，她还是识相的，没有反驳庄异，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她这么乖顺，又平添几分可怜。
　　出发前庄异就听步沨说过她“嚣张跋扈、不恭不敬”，现在又觉得不太像，甚至觉得步沨是在说自己。
　　倒也是！
　　毕竟糖饱饱是他们这群人中最顾直圆滑的，他喜欢的女孩子反倒不会是跋扈乖张之人。
　　庄异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军中传闻，依他分析，步沨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喜欢这样乖张的姑娘，毕竟“欢喜冤家”也是形容情侣的。
　　这样一来……
　　岂不是步沨真成了那个爱而不得、还要将心爱的姑娘拱手送人的人？
　　那个人还是为自己刀插两肋的兄弟？！
　　庄异倒吸一口气，又偷眼看元淇，能将陛下哄得团团转，这位元大姑娘真是好大的本事！
　　又不禁为步沨的胸襟折服，能为了心爱的姑娘做到这一步，陛下真是好宽广的胸怀！
　　元淇全然不知道庄异心中作何感想，只是默默扒了一口糙米饭，这些日子吃惯了细粮，这种掺杂了包谷粒的粗粮饭实在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听说这里的老百姓，大多都是吃的这种糙米粮，他会不会也是呢？
　　她细细咀嚼着口中的饭，只觉得喉口像梗着什么，脑中满是疑问，到底有多久没见过他呢？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又也许昨夜她还在梦里见过他……
　　糖饱饱他……真的和步沨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记得她和步沨之间的宿怨，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后来参了军也不安生。
　　多年来，常常呼呼喝喝带着一大群人回桑阳，不小心碰了面他也常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若说喜欢，元淇是真的一点儿不喜欢他。
　　那时候她还是常常会去步家，只是因为她喜欢元泓元二哥，现在想想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就是一种少女淡淡的懵懂的好感，那时候总想着偶然间和二哥偶遇了，二哥能记得她、能叫出她的名字，那她便能高兴上好几日。
　　其实桑阳城可不止她一个人喜欢步二哥，二哥少年豪杰、待人处事皆彬彬有礼，桑阳城里待嫁的姑娘们，谁不喜欢他呢？
　　元家的阁楼上可以清楚的看见步家后院中那群少年，或站或立，或安静或嬉戏，总是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样子。
　　在他们之中糖饱饱并不显眼，他总是站在步沨身后，偶尔可听见他指点几句，每每都能引来众人的附和。
　　其实，他笑起来有一点像步二哥，既温和又令人无法抗拒。
　　尤其是步沨吃了她家的饭还要欺负她时，数落她嫁不出去，旁人都在哄笑。
　　她想争辩，或者撸起袖子和步沨干上一架，少年的眼神温和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便只能垂下眼眉。
　　只记得那一年蝉鸣阵阵，凉风习习，他在人群中回过身来，暖声叫了一声“元淇”。
　　他微笑着说，“怎会嫁不出去？若是元淇不嫌弃我，将来便嫁给我。”
　　惊嘘的口哨声四起，旁人都在哄笑，他还补充一句，“我说真的。”
　　她红着脸仓皇而逃。
　　早已经不敢去追究真的假的，她于这喧嚣里只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兴许他说的是真的，他会来桑阳看她，偶尔带几颗半青不甜山桃，或是甜得齁人的柿子，他未明说，但她知道是给她的。
　　自那时候开始，她便多了一份企盼，盼着他能来桑阳，盼着能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盼着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的近况。
　　或酸或甜的滋味，她总是记在心头，一想起来就是他的情绪，他认真的样子。
　　可，即便是见了面，常常有旁人在场，两人从未私下说过几句话。
　　所以她又不确定。
　　她不敢确定，糖饱饱当时只是替她解围，还是真心想娶她。
　　当步沨说糖饱饱就要当穆白的乘龙快婿时，她先是愤怒被人欺骗，却仅仅是愤怒，她是将门虎女，骗子根本不值得她为他流一滴眼泪！
　　或许该把这件事告诉老爹，叫老爹狠狠教训他一顿，可老爹平日疏于拳脚，兴许根本打不过他呢！
　　武的不行便来文的！
　　让元老爹去御前参他一本，告他的小黑状也行！
　　可步沨从前和他是兜□□的兄弟，没准还会偏帮着他说话，不然怎么会由步沨来告诉自己这件事？
　　她冷静下来，冷不丁联想到朝堂之上，将军们之间的权势之争，隐隐觉得这件事也许另有隐情。
　　她决定亲自走一趟坞州，算她自作多情也好，有眼无珠也罢，总之该与糖饱饱之间做一个了断。
　　她要当面问一问糖饱饱，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对每一个姑娘都好，还是只对我好？
　　……
　　“元姑娘，这块肉你夹起来半晌了，一直盯着它看，可是有何问题？”
　　庄异用手在元淇眼前虚晃了一下，这一路上瞧着，她神志不太正常，如今夹着块肉也不吃、也不放下，只觉得更渗人了。
　　元淇终于回过神来，却打岔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不晓得你的人什么时候能将口信儿送到。”
　　庄异愣了片刻，其实他心中亦没多少底气，“我们龙吟部与他们龙跃部……从前多少有些不太对付……我们这回找的这个老乡也不知道认不认识糖饱饱。”
　　随即又安慰元淇，“不过，元姑娘尽管放宽心，若是这个不成我们便再找旁人，想来不会耽搁太久。”
　　龙吟部相当于一个军队的纠察部，尤其步沨在时，耳聪目明，情报又准，号称“手长眼尖”，整治军纪军风毫不手软，所以龙吟部一向被各部视为眼中钉，和各部的矛盾自然都是摆在明面上。
　　大家虽是乡里乡亲，可说到底阵营不一样，到底愿不愿意帮你还是二话。
　　这些元淇一向都知道，便只好作罢，继续耐着性子等。

　　又过了两日，眼见元老爹的队伍已经在整队准备返京了，传信儿人才来了客栈。
　　原先元淇没听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只听着庄异叫他是“豆角儿”，如今得知那人名唤窦蛟，到底是托人办事，庄异等人说话便是客客气气的。
　　“窦老兄，到底如何了？”
　　窦蛟扫了一眼房间里的两人，庄异一向是个老实巴交的，只是他带来的这位姑娘，眉眼开阔，很是眼熟。
　　虽未明说她的身份，但窦蛟也多少猜到了一些。
　　窦蛟觉得不好说，人家姑娘大老远找来了，唐郁却不打算见她。
　　他斟酌着词汇，“这事啊是这样的……”又瞟了一眼元淇，她静静地站着，手指无意识绞在一起，显出内心十分不安。
　　“我与唐郁在军中原本无甚交集，只是前日受庄老弟之托，我特意回营地见了唐郁。你们知道的，这几日元将军来宣旨分赏，军中是忙得不可开交。我见了他的面，时间紧迫，实在没法子细讲元姑娘的事，只赶紧捡了要紧的匆匆说了。”
　　元淇脸色苍白，她知道窦蛟的前奏拖得越长，结果越不好。
　　窦蛟继续说道，“我瞅着他的神情，听说元姑娘来了，倒像是真的吓了一跳，也不愿意谈这件事。”
　　“我惦记着姑娘和庄老弟还等着，便要他给我个准话，可他……”
　　后面的内容元淇已经猜到了。
　　她突然觉得有点累了，日夜兼程赶路，一心想见自己想念的人，她不觉得累；可今时今刻，意识到他并不想见自己，她觉得筋疲力尽。
　　之前撑着她的那股劲儿，全然消耗殆尽了。
　　庄异也听出不对劲，赶紧问道，“他不肯来？”
　　窦蛟点点头，也觉得十分歉意，“这事是我办得不好，兴许是我没讲清楚，这个唐郁平时倒是平易近人的，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我劝了他几句，他却只是不理。对不住，耽误你的大事。”
　　庄异觉得不可思议，按照糖饱饱原先的性子，他不该是这样呢！就算元姑娘自作多情，可已然到了坞州地界上，他也该露面将话说清楚啊！
　　元淇摇摇头，只觉得讽刺，“这事儿怎么能怪你？我早就该想到的，连名字都改了，想必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
　　糖饱饱。
　　唐郁。
　　庄异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改名字了……”
　　窦蛟摇摇头，但还是忍不住八卦道，“听说是在上京与那位闹翻了，上京城待不下去，连从前在龙吟部的军衔都不要了来的……可我是个局外人，到底是负气背叛，还是被那位打压，便不得而知了。”
　　那位……自然说的是皇帝了。
　　庄异觉得不可能，他想解释一二，“步……陛下他不是这种人……”
　　不料元淇猛然间开口，她气极了，“他就是这种人！刚愎自用，狭隘自私！一定是他逼走了糖饱饱！”
　　庄异和窦蛟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意识到她这是在骂皇帝，当即互换了眼色。
　　随即又匆匆错开眼神，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包容了。
　　谁知元淇却不依不饶，非要他们也说一说，“你们说，他难道不是那样的人吗？嫉妒糖饱饱样样都比他好，便想方设法逼走他！”
　　窦蛟不敢附和，赔笑道，“我甚少见陛下，自然是不了解的。不如庄老弟你说说看！”
　　面对窦蛟突然甩过来的锅，庄异瞪大了眼睛，赶紧对着元淇猛摇头，“我不知道，我亦不了解陛下。”
　　元淇还不服气，翻了一个白眼，十分瞧不起他们屈服于步沨的权势之下。
　　“说起来你们与糖饱饱也有战友之谊，如今却偏帮着步沨说话，实在不齿。”
　　“啊不是……陛下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
　　说到这个，庄异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这是哪儿跟哪儿？再说了，凭你是谁，也不能对陛下不敬，直呼陛下的本名！”
　　元淇猛然间收住口，这才想起来步沨如今已经当了皇帝，再也不是她想骂便能骂的人。
　　她垂下眼，元家一家子小命不想要了？
　　庄异直叫窦蛟别见怪，见元淇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又问道，“如今他到底是何情形？”
　　窦蛟生怕又刺激到元淇，低声又道，“如今大家都知道唐郁与九娘是一对儿，唐郁凡事有耐心，九娘虽从前任性些，却肯听唐郁的话，将军瞧九娘原意受人管束，倒也欣慰。”
　　当初攻下上京，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少兄弟便解散了。
　　庄异便是那时候带着退役的军饷欢欢喜喜回老家去了，他记得，糖饱饱当时是要留下的，奈何后面遇到这样的事……
　　陛下要元姑娘，他如何抢得过？
　　兴许那时候他也争取过，所以最后得罪了陛下，心爱的姑娘也乖乖拱手让人。
　　他心灰意冷，孤身一人又能去哪儿呢！？
　　他空有抱负，最后无非是弃了军籍，入了穆白麾下。
　　只是短短大半年不见，兄弟们的境遇竟翻天覆地，有人做了皇帝，有人弃了军籍，有人被骗财骗色……
　　庄异欷歔不已，“难怪都说他做了穆白的乘龙快婿……”
　　元淇才不管他们在感慨什么，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这一切都怪步沨，若不是步沨将糖饱饱逼走，兴许糖饱饱就不会认识那个穆九娘，不认识穆九娘，糖饱饱就不会被抢走。
　　不知不觉，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她从不避讳自己的喜爱，她喜欢糖饱饱，他是少女懵懂的爱恋，她一心一意等过他，等他一句承诺，等他打完仗、等他功成名就，一定风风光光到元家提亲。
　　她这么一哭，庄异彻底懂了。
　　他在心中暗暗猜想，想必真实情形是糖饱饱和元姑娘有情，陛下横刀夺爱，元姑娘誓死不从，糖饱饱怕连累元家人便只好远走，这元姑娘也是个烈性的，不肯做皇后，竟还生生追到了坞州来。
　　庄异再一次为步沨宽广的心怀感慨不已，心爱的姑娘一心爱慕着别人，他却增派兵马一路护送她来见，想必也是知道糖饱饱这边不是什么好消息，存了叫元姑娘死心的意思。
　　陛下这一手也算是有胆有识，有些手段。
　　既然如此，他这个做下属没有不出把力的，赶紧对窦蛟央求道，“元姑娘大老远来一趟，天可怜见的，能不能拜托窦老兄再去劝说一番？见一面也好，将话说清楚，往后一别两宽，互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
　　就叫他们见上一面，好叫元姑娘彻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