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6、第 76 章

　　扶他不起，步沨一时竟失笑，“朕执掌龙吟部，整个上京情报朕都知道，是不错！可若是整日盯着你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再将你们做的事统统都罚上一遍，朕累不累，还活不活了？”
　　他无可奈何，“起身吧！莫则大叔是朕的亲叔叔，两位都是朕的兄长，口舌亲密尚且有相碰的时候，更何况兄弟之间？更何况莫则叔叔身子不济，朕何苦给他添堵？莫则大哥，从前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怎么为了三言两语便跪来跪去？”
　　“我大哥没什么学识，说话不中听，陛下宽宥，不怪罪就好。”
　　莫则方雍擦了擦额角的绒汗，这才和莫则库其拉扯着起身，“是我们兄弟不省心，叫阿爹病着还要为我们担心。”
　　步沨漫不经心转身，“是啊，近来莫则大叔身子总也不好，朕寻思着他是闲的，正想着给他找点事儿做。”
　　又沉吟了片刻，终于剖白道，“其实朕知道大家对这次送往潜戎山的物资多有怨言，怪朕一股脑都给了穆白。还来不及向大家伙儿解释，这件事，朕的确有私心。”
　　他的声音不算大，一字一句却像石块砸在大殿坚实的地砖上，在人群中激起不安的涟漪。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什么私心，杜锡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猛地抬眼直勾勾盯着他。
　　步沨若有所思，又停顿片刻。
　　“曹州城外高寒苦冷，可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诸位想必不会忘了，那里还埋着八千将士的英骨。这次朕多备了银钱和木料，就是想让元大匠顺带去一趟曹州，将这八千多名战士的尸骨运回来。”
　　料想是工程浩大，他又解释道：“当然也不是尽数都要运回上京。朕还是太子时便主张各地修筑了不少‘慈姑堂’、‘忠烈祠’，如今也能派上用场。若是他们的铁券还在，便能分辨他们的身份，如此最好，便能派人将他们运回祖籍安葬。”
　　他豪言壮志，“朕要为他们修庙、立传，让他们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联想起前些日子龙骧军中大肆的采买和运输，莫则方雍恍然大悟，原来步沨一直念着曹州城外的八千多个战死的兄弟，一心想着接他们回家。
　　步沨看了一眼武官们的方向，时间悄无声息划走，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暗哑下去。
　　“曹州一役，困顿三月有余，弹尽粮绝，物资补给熔断，当初是如何艰难诸位不是不知道。朕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常常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战死的弟兄们，满脸浑身都是血，又冷又饿挤在一处，死前连顿饱饭都没吃上。”
　　步沨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为将者爱兵，为君者爱民。其实朕的私心和莫则大哥一样，无非是想自家兄弟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手头宽裕再娶房妻室，生几个大胖小子……可这些人，他们战死了，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曹州、坞州、寿平，他们连故里都回不去。只此一生，若不留下点什么，岂非太悲壮了吗？”
　　一丝愧疚从莫则库其心底升起，偏又埋怨步沨不肯早说，这是积大功德的好事，说出来难不成还有谁反对吗？
　　他正想着，步沨仿佛看穿他心思一般，忽又说道，“可眼下国库空虚，诸位大人都劝朕这件事不该操之过急，应当等到国库充裕、人心安定之时再去做。偏偏朕又怕朕等不了那么久……”
　　众人心中一惊，皇帝这话是何意？
　　他沉吟了片刻，“回想前朝，大梁国运两百年有余，自哀帝、思帝起便战乱不断，想来那时气数便差不多了；后来海拉人攻入上京城称了帝，建立了大金，可也不过是十八年，便被咱们撵回了潜戎山以北；诸位焉知我大衡比大金国运绵长？又焉知我大衡，我步家真能万世流传？兴许百年后的后人该要问了，大金算个什么？我大衡又算什么呢？”
　　他们总算听出点意思了，皇帝的意思是：他的大衡连二十年的国运都没有？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他究竟是在说什么鬼话？
　　他还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忌讳？
　　郑侞率先听不下去了，他拉长了声调喊了一声，“陛下——”
　　步沨诧异了片刻，赶紧讨好似的说道，“是！杜师父，你先别急着说话，我知道你又要训我了。”
　　郑侞无言以对，他气得吹胡子：知道还说！哪有皇帝咒自己国运祚短的！？
　　一着急起来，“朕”也不用了，郑侞还得时时提醒他帝王威严，可也招架不住他这样胡闹！
　　大概是此前步沨向他透露过自己的想法，郑侞不欲反对他，所以整场大朝会郑侞都一言不发，此时听他娓娓道来，难免心中一阵酸楚。
　　难为他思虑周详，说起来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两位帝师中郑侞是较年轻的，他是当年萧氏钦点的状元，二十年前入大梁朝为官，亲眼见证了大梁王朝覆灭，大金朝的更迭，如今大衡崛起……
　　多年来他在大金为官，难免被人唾骂，甚至当初的老师、同窗不理解，不明白他一个汉人为何要在海拉人的朝廷做官？！
　　可他却不是没有风骨，年轻的状元郎只是想，不管在谁的政权之下，总要有人为老百姓办事，不是吗？
　　他想他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为老百姓效命的机会！
　　他的忍辱偷生，他的苟且，这一切都被先帝看穿。
　　大梁未覆灭时，他与先帝只有过一面之缘，甚至谈不上熟识。
　　兵荒马乱之中先帝却看出了他的苟且偷安，看穿他大志未酬，他的忧国忧民；大衡初始，先帝与他密谈，对他的抱负予以肯定，更是将太子交给他教授！
　　他的筹谋，他的文韬武略，尽数都教给了步沨，他想，这便是回报先帝的知遇之恩。
　　他偶尔在想，如果当初是另一位太子，那位恭明太子本身就是芝兰玉树般的存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他素有贤名，或许自己便不需去纠正他的礼节，更不需要在他的种种鸡毛蒜皮上费心烧脑。
　　当少年提出想要尽早接英烈尸骨回家时，他不能否认他的心受到了震撼，少年的赤诚，少年的急切，坦然地、赤*裸*裸*地摆在诸人面前，在场所有人都因自身的狭隘缄默了。
　　这件事本是秘而不宣的，在场的只有受命的元绥将军和两位帝师，他执意要这么做，两位帝师虽然觉得时机不成熟，多番劝说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只有一位元将军，沟壑纵横的脸上如风云般变化，他涕泪如雨，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陛下一片赤子之心，他的心胸如此广袤，是将士之福，是百姓之福。
　　郑侞热泪盈眶，亦是轻叹，这孩子若是谁家的世家子，那注定是要背负家族崛起的希望的。
　　步沨絮絮不绝，“先帝对穆白多有宽纵，亦是因为唯有他的队伍还待在潜戎山，朕有言在先，若是将来诸位将军需要带领战士们拔营换地，边境、山地，朕必是要高看一眼的！”
　　朝臣们沉默不语，终于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可他一痞起来又不着边际，当大家伙儿悲戚情绪还在蔓延时，他忽的吊儿郎当说了句“饿了”，说着便要退朝。
　　有的言官站在一早上，要说的话还没说，紧紧张张上表陈情，“陛下，臣有本奏。”
　　步沨抬手制止，“你先别奏。张大人，你要说的那个事拉拉扯扯说了半月有余，你们就不能商量好之后，取个折中的方案给朕吗？”
　　这位张大人便是张达瑞，他和杜锡一样都是老臣，若不是早知道皇帝是这样的性子，他早想吹胡子了，如今被步沨这么反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啊这……总还是要陛下拿主意。”
　　似乎真是他思虑不周，不能为皇帝分忧，反倒处处令皇帝烦忧。
　　最后还是步沨想了个法子，留下张达瑞，路朝闻，赵齐焉和两位帝师去偏殿商议，还顺带留下高枳，其他人便叫退了。
　　日头正中，他实在不想留下太多人，不想管饭，只想速战速决，只得赶紧叫人散了。
　　步沨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这是小冉儿第一天在奉华殿等他，他得赶紧回去才行，以免她见不到自己就吃不下饭。
　　……
　　回了后殿的他有点懵，更感觉无言。
　　他倒是心心念念怕她见不到自己吃不好，没想到那个家伙从他上朝开始便带着小宫女去了尚服局。
　　于桑战战兢兢回话，“祁姑娘一听说她的事未向尚服局报备，便要自己亲自去一趟尚服局，她说得有理有据，小人实在是拦不住。”
　　步沨口中饭食没了滋味，便扔了筷子，感觉整个人都没劲透了。
　　张达瑞等人还在偏殿候着，他不能久待，一大早在正殿说话太多，此刻也不想费劲骂于桑，只挥挥手叫于桑出去。
　　太放肆了，笃定了他狠不了心，不敢对她如何？
　　他忽的患得患失起来，她是没将他放在眼里，还是没将他放在心上？
　　越这样想，心里越烦躁，一股脑扯开袍子的领口，大口喘着粗气。
　　可巧，小冉儿回来了。
　　这一晌午的时间可太充裕了，她去见了寒琼，昨夜突然未归，今日去说明了缘由，说自己到了奉华殿，也请她放心；寒琼早听姜长津说过她和皇帝的渊源，这世上最匪夷所思的缘分，想来是谁也阻止不了。寒琼言语不多，只表示如果她需要可随时传召。
　　小冉儿又顺道见了却非殿的秋潭，自打她进宫以来，秋潭一直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如今她也成了和秋潭一样的人，总该是有个交接，好叫秋潭知道她没忘还有这个朋友。
　　交代完这些事情，她感觉整个人松快了许多，在外疯跑半天也丝毫没有倦色。
　　从角门偷偷溜进奉华殿，见于桑和董双在殿前的丹陛下说话，猜想步沨已经下朝了。
　　于桑见她回来，作势又要喊“祖宗奶*奶”，“你还不快进去？！”
　　再往里走，董双却示意她止步，叮嘱道，“陛下今日心情不错，姑娘可说些好话。”
　　小冉儿谢过董双，睁眼说瞎话，这个她太会了。
　　于桑疑问道，“哪里心情好了？”
　　董双抿抿唇，笑道，“不骂你便是心情好。”
　　小冉儿蹑手蹑脚进了殿，殿中只有秦秉让伺候着。
　　墙角立着摆案，清雅的花瓶，插着紫薇花和美人蕉，配以蕙草及柿槐，颇有几分秋意；香炉中一注迦南香静静燃着，白烟袅袅如少女的曲线，香气向宫室各种弥漫。
　　她偏着身子站在门边儿上，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
　　步沨早就注意到她，见她换回了以往的衣服，不是宫人们穿的那种形制，她是与众不同的，说是宫女，可整个宫里，除了步沨谁敢真的使唤她？
　　步沨没好气地问，“上哪儿去了？”
　　将她放在奉华殿那点小心思在旁人看来再明显不过的，好像雨后的一颗清露，清新而闪耀，纯澈美丽得叫人不舍得去打破它。
　　他做了那么多不符合常理的事，事到如今，似乎还没找到情*爱*的窍门。
　　小冉儿赶紧堆上笑脸，讨好似的往前挪了两步，“不知道你这么早便散朝了，倒显得我散漫了。我去了趟尚服局见了寒琼姑姑，又去了却非殿看秋潭姐姐。许久没见秋潭姐姐，与她说了会子话便忘了时间。于桑叫我进来瞧瞧你，你在用膳，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抖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开口闭口“我啊”“你啊”，步沨也不生气，只是“哼”了一声。
　　步沨眉心微动，“你倒是实诚。”
　　小冉儿一抬眼，才发现他匪里匪气坐在那里，衣襟敞开，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
　　任谁见了这架势，打死也不信他是个皇帝，倒像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忍不住顺着他敞开的衣领往下看，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肌肤，裹藏了几个月，他倒是迅速白起来了。
　　倒也是！虽然小冉儿没真切的看过先帝面貌，但是太后娘娘肤白，儿子随娘亲，太后娘娘生的孩子黑不了。
　　他忽然歪着脑袋问道，“你看什么？”
　　呃……
　　她顿时语塞，这才赶紧移开目光。
　　就像董双说的，步沨似乎心情不错，果然没与她计较，还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问她，“饿了吗？”
　　小冉儿朝他甜甜一笑，十分含蓄，“有一些。”
　　“胡天胡地一晌午，能不饿吗？知道守着饭点回来倒也不算笨。”
　　他数落了几句，言语中满是纵容，最后才招手叫她过去，“吃吧。”
　　她倒也不推辞，眼睛亮得像一汪透明的春水，“你一个人吃还真是没意思。”
　　秦秉让有眼力见儿，虽然垂眸不语，却默默捎上一副碗筷。
　　她动作行云流水，坐得端方，神情看着并不扭捏。
　　步沨哑然失笑，附和她点点头，“你知道特别女官的意思吗？”
　　小冉儿夹了一筷开胃小菜正要入口，眼中略有疑问，她又放下筷子，“我吗？昨日太后娘娘也没说，只叫我照顾好你，守着你每日按时用膳。”
　　小冉儿止不住的好奇，“到底是什么？”
　　他却只是一挑眉，“快吃吧！”
　　步沨最终还是没有说破，他懒懒一笑，拢了拢她耳边的青丝，嘴角含着丝丝笑意。
　　小冉儿不再追问，见桌上的菜几乎没有翻动的痕迹，便问道，“你不吃吗？”
　　步沨将芫爆仔鸽推到她面前，作势夹起一个孢肉，“你遵太后懿旨守着我用膳，若是背着你吃了，你该如何向太后交差？”
　　咋一听还觉得他挺善解人意，饶是她再吃顿也听出点别的意思，“你在等我？”
　　步沨言语一顿，嘴上却不肯承认，“怎么可能？”
　　小冉儿心中一暖，瞟了一眼面前的人，他清瘦的面颊，浓密的眉睫，他原是八面威风的九五之尊，他什么都不解释，只不过片刻之后他的耳廓出卖了他，那里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掩了掩眉眼，再一次催促她，“快吃！”
　　小冉儿心里说不出的甜意，她默默扒了一口饭，嘴角却无声地上扬。
　　一起用膳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很喜欢给她添菜，左一块炙肉，右一块豆角，说着又是一块酱青瓜，全然不顾她是不是吃得下。
　　这时董双站在门边上通传偏殿准备好了，随即便有宫人端来茶水，还有一些糖脆梅，步沨不喜欢这些，自然都是给她准备的。
　　步沨站起身来，她倒是记得自己的职责，赶紧上前给他整理衣袍。
　　他的衣襟原先是敞开的，小冉儿垫着脚替他扣玉扣，唇角还残留糖脆梅的乌色，细软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抚弄在他脖颈处。
　　沉默让人觉得时间一分一秒都十分难捱，方才其乐融融的氛围突然之间变得别扭。
　　他只得仰起头任由她拨弄，眼睛始终不敢看她。
　　喉结无声地上滑了一下，开始无话找话，“想出宫吗？”
　　小冉儿心中猛地一跳，以为他又在试探自己，忙摇摇头说不想。
　　稀了奇了。
　　等她忙完手上的动作，一抬头发现步沨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脑中顿时警铃大作，面上还故作轻松解释道，“从前是想的，可近来不想了。你带我回去瞧过，也派人看顾着他们，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过得好便好了。”
　　原来是知道他监视祁家的事了，她没多大的反应，他反倒内疚起来。
　　不是……
　　他想解释。可董双在殿外等着，他解释不了那么多。
　　许多话在心间盘桓，最后只道，“是‘勇毅威王祠’筑成，我想带你去看看。”
　　小冉儿抬起眼，眸子纯净如碧水，许久才应他，“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