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5、第 75 章

　　翌日。
　　天还未亮便有小宫女来叫醒她，“姑娘，你怎么还睡着？陛下正找你呢！”
　　找我？
　　小冉儿脑子里一直在想，昨夜于桑不是说这几日不用去步沨跟前儿吗！？
　　懵懵地起身穿衣洗漱，跟着小宫女走。
　　进宫这么久了，奉华殿却没怎么来过，一来是她不爱闲逛，二来也知道这里是步沨商讨要事的地方，怕犯忌讳。
　　她跟在小宫女身后，悄声问道，“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大朝会吗？”
　　大抵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陛下作“他”，小宫女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大朝会还未开始，但陛下一起身在找你。”
　　隐隐约约听见铜铃的声音，走近了才发现是主殿的四个飞檐挂有铜铃，晨风吹过，铜铃\"丁丁冬冬\"地演奏起来，她来不及欣赏悦耳的铃铛声，急匆匆跟着小宫女进了后边步沨的寝殿。
　　前殿有人声儿出来，可后殿中悄无声息。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步沨正坐在案几之后端着一盏茶，见她的视线扫过去，故作悠闲地呷了一口。
　　平日嬉皮笑脸的于桑今日也耷拉着脸，见她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显而易见是才挨了骂。
　　她还没问他找她做什么，他反倒先兴师问罪起来，“你是怎么当差的？端茶倒水，难不成还要朕亲自过问不成？”
　　小冉儿：……倒打一耙。
　　分明是于桑昨晚上说的，她什么规矩也不懂，叫她先学两日规矩再当差。
　　可她从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真不管不顾这么说的话，于桑可能会被步沨责罚吧！
　　好吧！她索性将失误一力承担下来，“是我不好，睡过头了。”
　　她这么爽快，反倒是步沨不知道如何接话茬了，其实他的本心也不是真的想责罚她。
　　步沨打算训她几句就此作罢，这时从殿外走进一人，竟是多日未见的董双。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陛下，上朝的时辰到了。”
　　“你才回来怎么也不多休息一日？”
　　步沨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
　　于桑赶紧上前为他整了衣冠，盘领窄袖的白橡色袍子，胸前绣着寿山福海的样子，腰间束着一根茶色的织锦腰带，越发衬得他身姿卓越。
　　小冉儿悄悄撇嘴，这狗，怎么还懂得关怀下属……
　　又默默吐槽，这个颜色不好，分明是乖张跋扈的人怎么配穿这样稳重的颜色？
　　人靠衣装，他便是靠衣装将自己伪装成了另一个稳重自持的步沨。
　　董双垂首道，“陛下叫小人休息是体恤小人，只是小人还有许多事物要处理，不敢懈怠。”
　　步沨点点头，“宫中的事你暂且不要管，先将桑阳的事捋顺，虽说是天家，可账目一定要一一核对清晰明了。”
　　董双点点头，“陛下安心。”
　　对董双敬业的态度很满意，此一比较，又显得小冉儿第一日便睡懒觉越发不像话。
　　他回过脸，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冉儿，“你也该多学学董双，如今奉华殿中的人，一个个跟着于桑学得没正形儿！”
　　怎么又是我？于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委屈地闭上了。
　　步沨转眸看了眼董双，又觉得跟着董双也不好，他就是要留她在身边，哪里是指望她真的学什么伺候人的本事？
　　正思忖间，小冉儿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开口道，“那不然，我还是跟着你吧？！”
　　步沨心中一喜，他觉得这个好！
　　阖宫上下竟找不出比他身边更合适的位置了，他死皮赖脸留着她不就是为了时时见着吗？
　　他心中窃喜，难得小冉儿这样善解人意还直接了当，原来她早就想留在他身边了。
　　直接应承好像不太矜持，他抬抬手，轻咳了一声，“你就这么想留在朕身边？”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尾一时间竟有一道驼红的色彩。
　　小冉儿点头，“嗯。”
　　她继续若无其事道，“整日听你数落这个、训诫那个，我寻思着你一定是个什么事都做得最好的人。”
　　步沨的脸猛地白了一白，这话听着不是好话，可她一脸真诚又不像故意挖苦他。
　　“放肆！”
　　倒是于桑尖利的嗓音响起，他指着小冉儿叫道。
　　小冉儿吓了一跳，赶紧捂了捂心口，偏过脸埋怨地看了一眼于桑。
　　步沨见状顿时拉下脸，随即也恨恨地瞪了于桑一眼。
　　于桑赶紧摆手，疯狂撇清自己，“陛下，这可不是小人教的。”
　　董双见他无药可救，只得一脚踢到他的小腿上，于桑冷不防吃痛“哎呦哎哟”叫了两声，循到踢自己的罪魁祸首忍不住低声质问道，“你踢我做什么？”
　　董双舒眉，嘴角微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步沨气他是个糊涂蛋，这个家伙看着机灵实则蠢笨，他忍不住骂道，“你的心思若是都放在正道上，何愁不像董双、高良一般受重用？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全部用到歪门邪道上，叫朕如何敢放手让你去办差？”
　　为了救于桑于水火，也为了避免皇帝喋喋不休骂下去大家都要遭殃。
　　小冉儿忽而抬眸对他一笑，“陛下，上朝的时辰真的到了。”
　　真的，到了。
　　步沨似乎还没骂完，被她一噎顿时说不出下文来。
　　一见她人畜无害的笑容又发不起怒来，只得一拂袖，留下一句“回来再收拾你们”，自己则大步流星往前殿走去。
　　浩浩汤汤一大帮人消失在殿前的红砖绿瓦之后，董双也赶紧跟着去了。
　　于桑挨骂了自然不敢再跟过去，原地只留下小冉儿和于桑两人。
　　小冉儿眼底盈满笑意，“如何？我方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睡懒觉，讽刺皇帝，怼皇帝……
　　于桑欲哭无泪，指着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祖宗，你方才有做得对的地方吗！？”
　　……
　　步沨撑着脑袋坐在御座上，针对先帝的丧仪，他们正分成两派在吵，说仪制简单、有损帝王威仪的也有，说奢华、大兴土木的也有……
　　他不知道该听谁的……
　　他想说，埋都埋了，简单或奢华吵着有什么意义？
　　但是这话粗鲁、忤逆，他觑了一眼底下一脸严肃的郑侞，还是决定闭嘴。
　　大朝会就是几百只鸭子吵架的地方，步沨一向如此认为。
　　他常常思考，为何不叫他们在宫外边吵清楚、吵明白，最后直接进宫将主意直接递给他就好？
　　“咳咳咳……咳咳……”
　　最终还是杜锡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众人的争吵，此刻他捂着口，似乎真的被呛得很难受，憋得满面通红。
　　见众人都目光都转移过来，他赶紧摆手示意自己不是故意，断断续续说道，“诸位，实在抱歉……老朽雨夜……受寒……”
　　步沨微眯了双眼，见杜锡佝偻着背脊，鹤发须白，往常他总是干练抖擞，可今日，除去一双眼睛依然精明透亮，身体却大不如前。
　　很奇怪，杜锡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老了许多。
　　大殿中终于安静了片刻，步沨见机会难得，赶紧见缝插针关切道，“师父也咳了些日子了，怎么身子还不见好？都怪朕，朕该叫他们少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叨扰师父的。”
　　杜锡一躬身，不疾不徐说道，“多谢陛下关怀。到底是上了年纪，喝了好些药也不见好，只能缓缓将养着。”
　　步沨叫人抬来一把椅子，直叫杜锡坐下回话。
　　见皇帝如此姿态，旁人也纷纷劝慰杜锡将诸事先放一放，先将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说着朝臣们又要吵吵着进入下一回合，步沨面上一肃，喝道，“好了！”
　　他环视大殿，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刚刚坐下的杜锡也赶紧起身肃立。
　　步沨负着手，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面容还很稚嫩，只能靠服装来支棱他的气度，可当他踏着四方步走下丹陛的时候，仍是走出了帝王家的威仪。
　　“诸位朝臣的折子朕都看了，方才所言也都听了，何以朕迟迟不做答复？只因先帝临终前有言，‘国库空虚，丧仪一切从简。’故而先帝丧葬、陵寝规格一事完全遵从先帝遗旨，停灵、下葬之事更有两宫太后监理，现已进入善后阶段。朕觉得此事不值得花费大量时间讨论。”
　　“这半年以来，朕在奉华殿守孝，眼见先帝丧仪比之某些世家大族更俭省、甚至可以说是寒酸，朕常常感到心中不忍，难道作为一个儿子，朕不想极尽哀荣，极尽孝道？”
　　他视线凝眸处，透着潮湿和温热，朝臣们纷纷垂下了头。
　　“崔大夫家中老母七十三寿终，汉项当地悬挂白幡十里，崔氏沿街设宴，各大世家、门客上门吊唁！”
　　蓦然间被点名的崔大夫浑身抖了抖，赶紧下跪，“陛下……”
　　步沨示意他起身，“没怪你！崔氏是汉项的大族，老夫人一生抚育四子三女，子侄后辈个个出类拔萃，老太太是喜丧，原该是这样的圆满。”
　　崔大夫战战兢兢擦了汗，感觉自己快站不稳了。
　　步沨一转头瞧见一位胖墩墩的大人，似乎想起什么，指着他道：“哦对了！李大人，你是一向主张淫*奢的！”
　　“前些日子，你夫人下手狠了，打死了你新纳的第五房小妾，你购置了上等的楠木安葬五姨太，这没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也是你对五姨太的一份哀思。”
　　李故显吓得魂不附体，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帝孝期间，朝臣纳妾，其妻善妒，寻衅将人打死还为了掩人耳目只得说五姨娘是得了急病死的。
　　他后背冒着冷汗，这个皇帝惯会说反话，这绝不是在夸自己，更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李故显动也不敢动，早就知道上京城里处处都是皇帝的耳目，早知他手眼通天，自己不可能瞒天过海，可没想到他竟然连五姨太是被大夫人打死的也知道！
　　步沨哼一声，冷冷地拂袖，“你该谢谢你夫人救了你的命！”
　　皇帝没叫起，李故显只能一个劲儿重复着，“陛下饶命！”
　　众人无不鄙视地看着地上的李故显，真是色令智昏，愚蠢到在先帝丧期内近女色，还纳妾闹出了人命。
　　皇帝不过问却不代表他不知情。
　　窃窃私语之后，殿中又是一阵可怕的死寂。
　　步沨在大臣中转了一圈，又细细数了几个近来家中有丧事的，才又道，“汉人最讲孝道，大人们家中有丧事，原该诸位大人在家丁忧聊表哀思，可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诸位若是走了，余下的同僚们一时半会儿抓不住主心骨亦是麻烦事一件。”
　　众人纷纷点头，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做得没错，说得都很有道理。可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之法。人情孝义，难不成非要在仪制上才能突显？”
　　“朕承继先帝遗志，对外驱除海拉贼寇，对内平衡朝堂、治国强兵，哦对了，说到国库，朕是真没钱！”
　　他将手一摊，面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叫外人见了一定以为他是在耍无赖。
　　皇帝说没钱，众人便是打他一顿也拿不出钱来，便只得叹口气。
　　莫则家是祺族，莫则佯大将军的几个儿子也随他在军中做事。
　　大儿子莫则库其和二儿子莫则方雍很不喜欢大朝会，只因为不太能听懂汉人文官们文绉绉的腔调，如今皇帝也开始长篇大论，他们听不太懂，仍觉得皇帝偶尔穿插的几句大白话听着舒服。
　　皇帝在上边儿说了那么多，他好死不死就抓住一句“没钱”。
　　一说钱他更来气，和自家兄弟对视一眼，又与身边临近的武官交换了眼色，谁不知道国库空虚？
　　莫则家看在和步家多年的情分上，多少能理解皇帝的难处，可小皇帝都干了些什么？！
　　每回一有钱粮就立刻倒手给了穆白！
　　莫则库其心里烦躁，真不晓得穆白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要对穆白那么好？
　　他是一根直肠子的人，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忍不住便向御座上的人发起问来：“元将军送去潜戎山的不是钱是什么？”
　　从前在营地天天混在一起的人，步沨如何能听不出他的声音？
　　尤其是祺族说汉话时那个特有的腔调，步沨耳聪目明，一听便知是莫则库其。
　　他却还是假意探出身子去寻找，“是谁在说话？”
　　众人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往莫则库其方向，步沨恍若才看到他一番，笑道，“朕晓得，库其大哥一口便是要骂朕了。”
　　莫则方雍恨大哥沉不住气，他怎么可以在朝堂上公然咆哮，质问皇帝？
　　他急得满头大汗，赶紧去扯莫则库其的官服，这不是连累自己是什么？
　　莫则库其不以为然，拂开二弟拉扯自己的手，朗声道，“不敢骂陛下。只是龙骧军其他几部的兄弟们尚且举步维艰，却要省吃俭用将白花花的银子和物资流水一般送往潜戎山去，心中……心中……”
　　他说不出四个字的成语，想说心疼银子，不想给穆白，也想自家将士们吃顿好的。
　　但莫则库其也知道军中最忌口舌，这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便是大错特错，只好不甘心地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步沨抄着手站着，他觉得好笑，眼前这个三十大几的男人一点魄力也没有，在家关起门来就能骂得唾沫横飞，一到了跟前儿反倒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他连声安慰道，“无事！你想骂就骂，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从步沨嘴里说出“莫则库其骂皇帝”开始，莫则方雍便觉得不对劲，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步沨的意思？
　　步沨他什么都知道！就连兄弟们关起门喝酒，酒后的意气之言他都知道！
　　莫则方雍直挺挺跪了下去，“我大哥他晨起出门撞坏了脑子！陛下！莫要理他疯言疯语！莫则家一片忠心向君，从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莫则库其后知后觉，他如同酒后迷糊猛地被人泼了一盆凉水，老爹前几日生气是因为什么来着，正是因为他口出狂悖之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莫则库其突然意识到，他倒是逞了口舌之快，步沨一生气也可以将他处决了。
　　可这事追究起来，他可以死，老爹不能死，他的妻儿不能受他连累，他的几个兄弟更不能受他影响！
　　于是，随着他二弟之后，莫则库其也心不甘情不愿跪了下去。
　　步沨摸了摸后脑勺，表示自己很无辜，“朕又没说什么。”
　　他上前几步，走进那群粗犷的武官之中，亲手扶起莫则家两位督军。
　　莫则方雍不敢起，只一个劲儿向解释，“陛下明鉴！莫则家从不敢有二心！”
　　莫则库其虽然鲁莽却也知道看眼色行事，二弟不起，他也不起，只是解释得很生硬。
　　“陛下是龙吟部一把手，向来神通广大，自然知道我干了些糊涂莽撞之事，也说了些狂悖之言，陛下既然都知道了，男子汉大丈夫，该如何罚我我都认了！”
　　莫则兄弟垂着头，三、四十岁的大男人身形彪悍，就这么跪在步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