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74、第 74 章

　　太后见他没有苛责，越发觉得他性情反复无常，心里叹了口气，明明是喜欢得不得了，偏偏不肯在态度上软和一点，傻儿子，姑娘家都是要哄的啊！
　　眼看小冉儿又夹了一块熬汤的姜块放入步沨的碗中，步沨正要质问，她此番倒是机敏，赶忙解释道：“姜块驱寒，陛下自从上次受伤便一直落有病根儿，吃个姜块去寒湿，也保陛下龙体康健。”
　　步沨咬了咬后槽牙，指着碗中一块红彤彤的物件问道，“那这块朝天椒又是什么意思？”
　　小冉儿笑得十分周到体贴，“也是发汗解表的食物，可调节陛下脾胃虚寒。”
　　她自夹她的，想不出理由算她输。
　　“行吧！”
　　步沨看着碗盏中的八角、蒜头、瞎了一只眼的鱼头，一时间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太后虽然怕小冉儿惹恼了步沨，又隐隐觉得这样相处才对，总要有一个人治得了他的狗脾气才好。
　　于是她也出言凑个趣，“小冉懂的挺多，皇帝身边的人照顾得不好，平日一忙起便顾不上爱重自己的身子。”
　　步沨眼睛突然亮了一亮，看向小冉儿时犹如在黑夜中觅食的苍鹰。
　　小冉儿浑然不觉，其实她就是忍不下那么久的一口恶气，凭什么总是他作弄自己？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你不是要我布菜吗？我也要作弄作弄你。
　　步沨继续乜着眼打量着她，还以为自己耍的小聪明别人都不知道，嘴角不自觉挂着一丝小奸计得逞的笑。
　　太后说御前的人不尽心是给他递主意呢，步沨很会顺水推舟，道：“于桑他们没有不尽心尽力的，只是他们是内官，总会有不周到之处。”
　　御前的人谁没有一颗玲珑心肝？
　　于桑此刻就站在门外，听见太后在挑御前的刺儿忍不住撇撇嘴，望着天儿怅然得很，差事难当，董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这个代理大总管他可是一天都不想干了！
　　已然明白他的心意，太后强忍住笑，“是了，总归是女孩儿心思细腻得多。”
　　步沨与她相视一笑，一低头瞧见碗中尖塔一般堆高的食物，忍不住皱了皱眉。
　　要是不缺心眼便更好了。
　　他们说得这样直白，就连云意也明白母子二人的意思，只有小冉儿还在东一筷头花椒、西一筷头萝卜玩得开心。
　　云意心知肚明，笑道：“咱们好好找找，放眼这宫里成百上千号人呢，难不成还没个出挑的女官？”
　　小冉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似乎在附和云意的说法。
　　要她说呀，秋潭就很不错！
　　太后见她仍不开窍，当即点了她的名讳，“这宫里原先放出去一批青壮的，想必那些人才是拔尖的，如今老的老、小的小，云意周到却我用惯了的老人，年轻一辈里……皇帝瞧小冉儿如何？”
　　小冉儿手上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原来说了半晌都是为了让她给步沨当侍女呢！
　　她强颜欢笑：“娘娘，我不行的。”
　　我真谢谢你……
　　步沨却摇摇头，“笨手笨脚连点小事都做不好，只怕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只会惹我烦心！”
　　小冉儿忍不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你说的都对！
　　太后讶然，难道刚刚会错了意？
　　不料步沨又道，“罢了，她这样笨手笨脚的，放在何处能叫人省心？只能是我费神看管着，处处忍让着，才不至于将来叫她闯出大祸来。”
　　小冉儿：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哦？
　　她谦逊一笑，“其实我在尚服局挺好的，陛下不必难为自己。”
　　倒像是步沨的作风，总是忍不住要先打压一番才好显得自己多么的宽宏大度,对身边亲近之人不必用朝堂上那套。
　　太后脸上的笑险些要绷不住了，赶忙应承下来，“皇帝说好便是了，往后要劳皇帝多费心了。”
　　小冉儿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是我更费心费力好不好？！可面上还要保持微笑，真的好难呢。
　　云意心软，带了小冉儿另外用膳去了，花厅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望着她们的背影，步沨呷一口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对太后的配合很满意。
　　元淇在宫中时太后的确看不出他的心意，能看出他对祁冉好，可好是好，却有一种始终落不到实处的感觉，不像是对元家那般，对元家大肆加恩进爵。
　　先是追封了元绥的哥哥元绍为勇毅威王，为他塑金身、立庙朝拜，按理说元绍是为大梁战死的将军，追不追封已无意义，这份尊崇无非是做给那些外人看的，可步沨还是太子时便力排众议，一定要做这件事。
　　后又晋升了元绥为正二品镇军将军，邵氏也接连得到奖赏，这不是摆明了是提高元家的身份吗？
　　太后不明白，既然他对元淇无意，那为何要对元家加恩？
　　“元淇她……”
　　方才小冉儿在太后不敢多言，实则是，邵氏派人入宫传话，元淇已经丢失了多日，元家不敢声张，一面加派人手暗中查找，一面赶紧回了宫里的话。
　　短短三五日，邵氏便白了几根头发，嘴角也长起了燎泡，赌咒发誓等找回元淇一定将她的脚打断！
　　毕竟在外人眼里元淇跟步沨是一对儿，元淇不见了，邵氏更不敢对宫里隐瞒，一来该让步沨晓得这件事，否则将来被人告发，难免以欺君之罪论处；二来想找步沨帮忙，毕竟他手下龙吟部触手最是敏锐，能不能请他们出手查找一二。
　　步沨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头，“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点点头，“你的消息比我快，想必早就知道了。”
　　他难得心虚，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暗箱操作的。
　　如果天气得宜，庄异和元淇的小队伍应该要赶上早两日出发的元绥了，他叫庄异最好不要让元淇和元绥碰头，能抄小道最好，否则老子管教起女儿来，庄异难免要背上一个“教唆官家女儿出走”的罪名。
　　太后自然想从他这里多打听一些消息，便道，“你也费心拨几个人暗中查探一番，元将军去了坞州嘉奖三军，那是替朝廷办事，你至少该做些什么，不要让元家觉得咱们不闻不问，没了君臣的关怀。”
　　步沨点点头，“此事不宜声张，邵氏做得很好，人丢了便悄悄找，毕竟元淇家中还有姊妹，闺阁名声还是要要的。”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只安慰太后道，“母亲你知道的，元淇自幼打猫走狗，是桑阳城里一等一的泼辣性子，外面谁敢招惹她？再说了，上京城满是龙骧军把守，哪里能有什么危险？只怕是被元大将臭骂一顿心里不痛快，自己躲出去玩了。”
　　太后脸色微变，“你说她的性子泼辣，倒叫我想起当初的浅儿来。”
　　蓦地提到他姐姐，步沨认为太后是在没话找话，眼中露出不耐烦，“步浅是女中翘楚，性格爽利，心性更是一等一的好，元淇如何能和步浅相较？你瞧她进了宫无所事事的倒霉样子就知道，她就是贪玩跑出去了……”
　　太后见他如此笃定，一时不解，“你为何如此笃定她是自己偷跑出去的？”
　　步沨语塞，“猜……的。”
　　他消息一向来源广，太后倒没起疑心，只是微微怔忪，“因你姐姐的事，你往日里都不喜欢家中姊妹出门游玩，你自然是怕她们身为女子在外遇险，你为了她们的安全着想，可她们哪里懂你的一片苦心？有些话传出来不好听，我生生替你委屈。”
　　步沨对女人们之间嚼舌根没什么兴趣，只淡淡说道，“都是些无稽之谈，随她们去说吧！这么多年我执掌龙吟部，听过的难听的话还少吗？可这些话，哪一句能真正中伤我？”
　　“如今关内还有不少海拉人，这些人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作奸犯科，都是庄稼人、买卖人，我不能赶尽杀绝，可毕竟海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范之心不可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太后听得心惊肉跳，“这话可不兴说，莫则一家是祺族，可为大衡亦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更是为你的皇位保驾护航之人。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莫则叔叔要多虑了。”
　　步沨点点头，“我知道，莫则家与步家是过命的交情，朝堂上还需要莫则家支持，可我说的那个异类是海拉人，步家和海拉人有万万千的血海深仇！”
　　太后看着他，叹了口气。
　　他全然不似一个十八年的少年，语气深沉，眉宇间的阴郁不散，毫无蓬勃朝然之感。
　　凡事必亲躬，与人相处处处都是算计，样样都要心机。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心疼却帮不上忙，只能叹息。
　　谁说当皇帝是天下第一等好事？
　　“儿子……”太后心头一热，“我偶尔想起先帝，为大衡、为龙骧军殚精竭虑，可也……我想说，你大可不必如此劳心劳力，觉得累了就放一放。”
　　步沨苦笑道，“哪里能呢？我也想偷懒，可案头上的事竟没有一件能放下的。我年纪轻、不能服众也是有的，何况，北边儿的事还没解决呢，叫我如何能不劳心？”
　　北边儿的事？
　　北边儿不正是潜戎山和坞州交接吗？那里有穆白的大营。
　　太后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他叫她不要管，更没提婚事，说明他心中对自己的皇后已经有了主张。
　　太后欲说什么，却被步沨打断，“母亲只管稳坐祥曦宫，照顾好皇祖母，将后宫里的事都打点妥当了，其他的事便不要管了。”
　　夜色渐渐压下来，祥曦宫外的树上传来乌鸦遥远的哀鸣声。
　　宫人们逐一点亮了廊下的灯笼，一排排昏黄的烛火，在夜色中越发朦胧可亲。
　　云意领着小冉儿从廊下过来，太后赶忙抓紧时间问他，“那你的婚事？”
　　步沨也注意到了她们，不欲再多说，只道，“儿子自有主张，母亲只须善待元家便是。”
　　元家？
　　太后又搞不懂了，从前说太子妃须出自元家，可后来又说不喜欢元淇，不喜欢娶回家干什么？到底搞什么鬼？
　　再想问时，他的视线早已紧紧追着小冉儿去了，已然不想再作答，太后也只好作罢。
　　小冉儿换了身衣服，虽然还是宫人日常穿的形制，颜色却鲜亮了一些。
　　她体体面面站在步沨面前，嘴角带着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云意抱歉道：“用膳时不小心将汤撒到了姑娘身上，只好请姑娘换一身儿衣裳，耽搁了时辰。”
　　步沨笑道，“姑姑最妥帖，若不是母亲身边离不得姑姑，我倒想将姑姑要去奉华殿。”
　　太后闻言故作姿态，“横竖小冉是新手，需要人带着，不如你将云意一并领去吧！”
　　云意啐了一口，“太后这是坑我呢！人家二人刚和好如初，我跟了去不是现眼吗？”她掩口而笑，赶紧摆手，“不去不去！何苦去做那不识相的！？”
　　被云意这么一调侃，太后觉得还真像！
　　就好比小两口拌了嘴，小媳妇生气跑回了娘家，小相公上门横说竖说，将她哄高兴了才能带回家。
　　小冉儿一扭身，俏脸蓦地一红。
　　谁说和好了，她明明还在生气呢！
　　太后怪云意太直白，笑着对小冉儿说，“既然皇帝喜欢你时时戳在他眼皮子底下，你便去吧！可你记着，你在皇帝身边不是做粗使宫女的，你跟她们不同，是特别女官，须得时时提醒皇帝保重身体。”
　　就连太后也这么说，小冉儿的脸就更红了。
　　步沨闻言有些拘谨，局促地站起身来，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最后只得望着小冉儿的背影，笑呵呵地挠挠头。
　　“去吧！”
　　太后对小冉儿的新工作充满期待，随即叮嘱道，“别听你云意姑姑胡咧咧，天儿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们，快回奉华殿去吧！”
　　直到他们走出祥曦宫，太后才与云意相视而笑。
　　繁星铺满天宇，一行人在橘黄的灯影下渐行渐远。
　　良久，太后叹息一声，“先帝当初与原配韩氏大抵也是如此少年情深。”
　　所以，在他的心里有个属于韩氏的地方，是旁人绝对进不去的。
　　即便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儿育女，他死后也只想与他的原配安葬在一起。
　　步沨虽然自幼缺乏管教，可他对男女之事了然，爱与不爱他能分辨清楚，感情干净潇洒。
　　这世间的女子，谁不想要一个一心一意的心上人呢？

　　奉华殿不是一间单独的大殿，正殿是步沨日常与大臣议事的地方，左右各有偏殿和几间配殿，后殿的房间也很多。
　　步沨日常住在先帝曾经住过的偏殿里，自然不担心小冉儿没地方住，就算临时决定带她回来，于桑也能将住所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小冉儿突然成了步沨的宫女，一时还没适应身份转变，只盼着步沨少作一些幺蛾子。
　　正听着于桑一本正经的说道，她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
　　“呀！还没来得及去告诉寒琼姑姑。”
　　于桑对她这个时候思想开小差很不满意，“尚服局那边儿自然有人去知会，姑娘便安心住在这里。陛下说了，姑娘夜里闹腾得很，未免影响别人，单独拨一间屋舍给姑娘。这间房才打扫出来，有什么不齐全的姑娘记得跟我说，回头姑娘可别忘了谢陛下体恤。”
　　他掐着嗓子，趾高气昂地训话，小冉儿听着十分别扭，不知从前谄媚的于桑怎么几日不见便转了性子。
　　她只好依着规矩道谢，“费心了，我会好好住的。”
　　“……”
　　于桑脸色有些发青，“在这里，姑娘的称呼得改，不可再直呼陛下名讳，可不兴叫外面的人说咱们御前的人没规矩。”
　　小冉儿想想也是，“步沨”是从前他让叫的，可现在他是皇帝了，是不该直呼名讳，兴许他也介意呢，只是不好意思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于是赶紧点点头，继续不耻下问，“还有呢？”
　　于桑背着手，一本正经，“你先学几天端茶烧水的规矩，等一切熟悉了再说。暂时不会叫你上陛下跟前儿去伺候。”
　　也好。
　　小冉儿继续点头，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出了错，步沨又要嘲讽她。
　　忙了一日，好不容易于桑走了，秦秉让又送了些香胰子、面巾过来。
　　他个头生得瘦小，面容也像个小孩子，站在门外笑嘻嘻说道，“姑娘先仅着这些使，若是不够了便告诉我，我随时替姑娘取去。”
　　小冉儿接过来一看，全是簇新的家伙什，心里很是感激，“这怎么好意思？倒是麻烦你了。”
　　秦秉让温然道，“从前小人刚上差时不小心触怒了陛下，承姑娘的情，陛下才没有责罚，这些都是小人该做的。”
　　小冉儿忘性大，早已忘记自己帮秦秉让说过好话的事，她笑得有些勉强，“我往后可不一定能帮你了，我现在自身难保呢！”
　　秦秉让微微躬身，笑道，“这……谁说得清楚呢？往后姑娘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便是，凡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小冉儿谢了他的好意，也谢过他带来的东西。
　　谁说这宫里没有人情味？
　　她这短短的一生，遇到的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好像从她一出生开始，她就注定与这座宫城有脱不了的关系。
　　直到秦秉让走了，她自己还站在那里愣愣发了一会子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