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65、第 65 章

　　此刻殿中落针可闻。
　　她们愈发拘谨便愈发是步沨感到不安，他的心情幽幽暗暗，想要掩饰便无意识把玩起玉佩，静静地等着她们回话。
　　过了许久她们都不说话，步沨反倒冷笑了一声，“不能在我面前说，那必是在说我的坏话了。”
　　太后哑口无言，步沨进来之前，她的确是在说他，但都是据实而说，实在算不得坏话，只是也不能算叫什么好话。
　　小冉儿觉得委屈，明明是他不讲道理，如今怎么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
　　见她们默认，他显得很恼火，“旁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可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儿子好不容易找个合心意的人，母亲却在她面前诋毁我，是想叫她越发厌弃我吗？”
　　这个“她”便是小冉儿了，经过今日一事，太后也算看清了儿子的心意，他对元淇和对小冉儿的确是不同的，也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太后心烦意乱，他步家是祖传的情深，这一点，先帝倒是一五一十毫不保留的遗传给了他。
　　她本是性情耿直之人，自认步沨野蛮生长，身上诸多不足，一来配不上那么好的姑娘，也怕姑娘跟着他将来会吃苦头；二来，步沨的性子她也知道，独断霸道，只要他认定了的，即便察觉了两人感情有变，他也绝没有面对现实的可能。
　　这便很棘手了……
　　作为太后，她不能叫一个皇帝未来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若是像先帝一般子嗣艰难又该如何？可作为女人，她又很羡慕小冉儿能独得步沨一份偏爱，这种情绪像一根麻绳，在她心里弯来绕去打个死结。
　　太后的眉头无意识皱起，“步沨，没人厌弃你，只是……若不是今日席宴上说开了，我竟不知道小冉进宫是不情愿的，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小冉儿是个性子好的，总是肯迁就你，可你也不能一味地欺负她。”
　　看了一眼小冉儿，始终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她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软弱将来必会被步沨欺负的。
　　太后又苦口婆心劝道，“朝堂上的事我从不置喙，可这件事，我须得劝你三思，感情的事不能勉强的！若小冉想回家去，我们绝没有勉强她的道理。”
　　越逼他面对现实，他显得痛苦，可他不愿意承认，眼神也变得极不耐烦。
　　一拂袖将桌上的八仙摆件扫落在地，他越发暴躁，“可我偏要勉强！”
　　太后刚要再劝，步沨便站起身来，指向小冉儿说道，“小冉儿你来说！你也是这个意思？”
　　他猛地指向小冉儿，倒吓了元淇一跳。
　　她与小冉儿这些日子算不得有多亲密，但却是这宫中互相慰藉的伙伴，她挪动脚步挡在小冉儿身前，可自己却并未发现自己这一无意识的举动。
　　小冉儿忽然意识到她的动作是想保护自己，心头一暖，脑中又是一阵胡思乱想。
　　她脑子里闷闷地，元淇……
　　自己原本是因为什么要和步沨分开来着？难道不是在玄枢栖门外看见步沨和元姑娘“郎情妾意”吗？
　　可她嫉妒的人是元淇，元淇是她的妹妹啊，如今她竟也想保护她。
　　一时间脑海中千头万绪的，竟没抓住一条有用的信息，只得痴痴地望向步沨。
　　她望过来的时候，步沨见那双眼睛像秋日的天空一样明澈，是山雨欲来的清秋，脉脉浮动，嘴角却是苦笑着。
　　小冉儿曼步向前，依旧是看着他，那宝石般莹亮的眼珠，看得他晕晕乎乎如陷入雾中。
　　步沨不由得脑中一顿，他心头发虚，犹如如梦初醒一般，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又在逼她……
　　可她却想不懂得如何生气一般，只是迟疑了一下，温声道，“今日我很累了，不如明日再议？”
　　他一听，忽然无可奈何起来，就连太后和元淇都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却还在拖延？
　　步沨无不嘲讽地说，“若我连你的缓兵之计也看不出那这些年可算是白活了。”
　　她又提出，“要不然换个地方也行……”
　　这个回答真的只有她了，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拖延，可拖延的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步沨沉着脸，虽未拒绝，但眼中厉色也算已经回答了。
　　被看穿的小冉儿嘴唇翕动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神流转看了一眼太后和元淇，她心中也很难受，可还想顾及他的感受，自认为有些话一说出口只会叫他难堪，她不愿意说。
　　步沨从不是心软的人，可对她却偏偏多一份耐心，不过思忖之间，大抵是觉察出她的犹豫，对着她时语气便不由自主放慢放缓，于是他声调降低了许多。
　　“今日你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我……我的赏赐……我实在想不出你有缘由拒绝，分明你……”
　　你的愉悦、担忧、难过，全部都与我有关，为何要拒绝？
　　他想说你的心中有我，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一切只叫他觉得挫败。
　　那双眼睛太无辜，太过纯然，叫他说不出旁的话去责备。
　　太后悠悠叹了口气，“皇帝！你……”
　　不等步沨开口，小冉儿突然眼圈一红，再次望向步沨。
　　她启唇，一字一顿说道：“我是想回家去。”
　　“今日在席上，陛下亲口承认我救过陛下，若陛下问我要什么恩典，我想回家去。”
　　还是要走，还是留不住……
　　他哑口无言，“除了这个……”
　　小冉儿略一思索，“还是想回家，我很想我阿娘。”
　　这几个字仿佛一块巨石瞬间压在步沨心上，他眼中光彩全部冷却，遥遥地看着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
　　他是吃死了她不会拒绝，看准了她的软弱，没料到软弱如她竟真的会将拒绝说出口。
　　步沨满脸错愕，好一个扮猪吃老虎……
　　而她却不知步沨心中作何感想，口里微微喘气，目不转睛地凝望，好似有一簇小火苗在燃烧着，期待着。
　　元淇不露痕迹牵扯了她的衣袖，小冉儿一覆手拍了拍元淇，示意她安静。
　　又好似专程说给步沨听一般，她微笑道，“既是陛下许我的，那必会应允我。”
　　步沨无话可说，只冷冷哼了一声，“若是我不允呢？”
　　小冉儿眼中的小火苗“嘁”地一声熄灭，一种深入骨髓的失落，轻轻盈盈的掉落在她心上，想要拼命挣脱，却越扎越紧。
　　她看了一眼殿外站着的龙骧军，一个个目不斜视的，好似对这边正在发生的事毫不关心一般。
　　她轻悠悠叹了口气，“那换一个……取消我们的婚约行吗？”
　　步沨只觉得要绝倒，瞪大了眼睛，她的要求真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的，他稳稳神撑住额头，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冉儿点点头，但她有些委屈，“这件事我原先就说过了，是你不许……”
　　“够了！”
　　步沨一扬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呵，倒是忘了她是个缺心眼儿，当这么多人的面她要“拒婚”？
　　真是！心疾都要被她气出来了……
　　太后忙打圆场，又将她塞到身后去，劝道，“这话可不许浑说的，虽然婚事急不得，可也不能随口胡说。”
　　元淇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婚约，可见步沨脸色铁青，心想自己听了步沨这样的私密事，他真恼怒了，生怕他时候波及无辜，也赶紧劝小冉儿。
　　“姐姐说什么胡话呢？想是在湖边吹了冷风太累了，还是赶紧下去休息吧！”
　　说着忙向太后示意，两人拽着小冉儿往门外走去，小冉儿还要解释，“我真的说过了……”
　　“慢着！”
　　步沨长舒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脾气被她消磨殆尽了，无奈地闭了闭眼。
　　“我送你出宫去。”
　　两者相较，他宁愿选前者，至少前者还会有转圜。
　　小冉儿眼睛一亮，立刻挣开元淇的手，疾步到他面前问道，“你说真的！？”
　　她没听错吧？！
　　什么刚刚被扔在北宫的怨怼瞬间消失了，此刻又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脸上带着笑，又亲亲热热拉住他的手。
　　步沨无力闭了闭眼，当前形势下，他能拿她怎么办？
　　不同意她出宫她就要退婚，这叫他如何选？
　　只得狠下心点点头，低头看她牵住自己的手，软若无骨，一时又出神。
　　可见她愈发兴奋他忙又添上一句，“出去看看你阿娘……再回来。”
　　被打回现实的小冉儿脸又垮下来，不动声色撒开他的手，“还要回来？”
　　步沨只觉得她的要求越来越过分，像是吃准了自己会迁就她一般，这样下去还如何得了？
　　他决定不再让步，竖眉瞪眼说道，“不想回来？那便不要出去！”
　　小冉儿赶紧又重新牵住他的手，浮夸的假笑堆上脸，“要回！要回！步沨你真是太好了！”
　　她很欢喜，早知道与他闹一闹便能回家去，那她便早早的闹一闹了。
　　她也算是识时务，这有得回总比没得回好吧！回去看看阿娘和祁纨也是好的啊……
　　被她一顿胡搅，步沨的怒气反倒不知哪里去了，他暗暗松了口气，她性子软，容易受人教唆，是该随时放在自己身边……
　　他大手一挥当即叫人去备车，小冉儿更兴奋了，一步也不肯离他，生怕他又反悔似的。
　　步沨对她的性子更是一点也捉摸不住，刚才还不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悲催模样儿吗？站在元淇她们身后，看着自己像看仇家。
　　一说送她回去，她就立刻变了脸，还真是个……有奶就是娘。
　　也就三言两语的功夫，也不知二人何故又雨过天晴。
　　太后只觉得奇怪，在一旁愣是不敢吭声，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道理，步沨方才火气熏天的，这一下突然就消气了？
　　微微叹了口气，只感谢这场风波来得急去得也快。
　　众人都松了口气，太后捂住心口说道，“幸而你们和好了，否则倒像是我挑拨一般。”
　　就连阻止皇帝出宫这样的话也来不及说出口，虽然觉得不合适，但一想到步沨方才那个眼神，到底还是忍住了。
　　步沨正欲带着小冉儿离开，闻言脚步一顿，他偏过脸，目光冷冷落在太后身上，那眼神中不带一丁点感情，只是从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确定。
　　太后面皮笑得僵硬，步沨却不露声色。
　　小冉儿无知无觉，一笑起来眉眼清清亮亮，嘴角弯得像弯月，“怎么会呢？娘娘你都是为我好，我都晓得。”
　　步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原本很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止住了。
　　太后被步沨看得发毛，语言一顿，而后才点点头，“你晓得就好，快去吧！”
　　步沨睥眼看她，一扫先前的郁色，蹦蹦跳跳像个小孩子，一时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抬起披风一把将她笼住，更要遮住她的脸，免得她太过欢喜的模样和自己一脸怨怼对比太过明显。
　　旁人的憋笑太过明显，他亦无从发作。
　　算了。
　　劝自己算了，她在人情世故上就是个二傻子，既不会掩饰又直白，他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她。

　　上京的夜空里闪烁着点点星光，几颗硕大的星星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和坊间隐约的灯火相互辉映，交错难辨。
　　小冉儿着实有点兴奋，不断地掀起帘子探看，不时地嘀咕，这到底是到哪儿了呀……
　　可外面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
　　步沨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没有说话，大抵是还在生气，与她并没有眼神交流。
　　她闷闷地，不敢出声去打扰。
　　静下来时，只歪着头看他的样子五官，远远地临摹他的武官，这张脸真是……
　　要不是他天生是个魔星，在外名声不好，恐怕想进宫给他当妃子的人一定不会少吧？从宫门口一直排队能排到慈恩寺吧！哪里轮得到她呢？
　　算了，他就算脾气不好，可他长了一张俊脸啊，就算他再生气，生起气来的脸也是很好看的。
　　这样一想，她便不觉得他碍眼了，至少比之前顺眼多了。
　　上京城有宵禁，这个时辰花涧坊坊门早已关闭，马车到了坊门，为避免引起更大的骚动，步沨只得下车与小冉儿步行回祁家。
　　熟悉的巷道，身后虽然跟着细细密密的随侍和龙骧军，走起路来却是鸦雀无声。
　　那么大的阵仗，她怯怯道，“其实你不用跟我进去……”
　　步沨没好气说道，“我是怕你跑了。”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又在胡扯，想起上次步沨送自己回家，越*墙而入飒爽的样子，忍不住弯起嘴角，那个时候的少年是她的失而复得，当然，许下婚约也是她最不理智的冲动。
　　微凉的夜风吹散一日的疲惫，一想到回家她便不觉得累。
　　远远地便瞧见房舍内点燃起一盏昏黄的油灯，屋里半明半暗，光线穿过窗棂的缝隙，投落院落之中，整个小院笼罩在明灭不定之中。
　　屋内，小炉上烧着开水，灯下的祁幽草和祁纨正愁眉苦脸，这小冉儿一去便是那么久，除了姜长津偶尔传出一些消息，他们倒真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院外突然传来小冉儿欢快的声音，“阿娘！阿娘！”
　　祁幽草叹了口气，悠悠说道，“瞧我这脑子，如今想你妹妹都想出幻觉了，也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祁纨凝神一听，只觉得小冉儿的声音就在耳边，脑中灵光一闪，总不能母子两同时出现幻觉吧？
　　他摇了摇祁幽草的胳膊，失笑道，“阿娘！是小冉儿回来了！”
　　祁幽草脑中混沌，一时不敢相信，“我可怜的女儿，莫不是被那暴君折磨死了，回魂了吧？！”
　　祁纨止不住的开心，忙起身快步去开房门，他往院中看去——
　　夜色浓重，只见那少女站在院中，一袭青绿色长裙在昏黄的光影之下，像一片悠然的绿叶，从天而降，亭亭而立。
　　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小冉儿先叫了声“祁纨”，声音真实地敲击耳膜，他这才敢确认是她回来了。
　　只是她快步走近，身后阴影中又走出一个孑孓的人影来，负着手跟在小冉儿身后，黑暗中他孤独得像一张精妙的人像剪纸。
　　他一言不发，看见祁纨只是遥遥地点头致意。
　　小冉儿倒看不出什么，一回家便大大咧咧，像是寻常去东市买了一趟胭脂回来，随意叫了声“祁纨”便从他身边经过，一叠声叫着“阿娘”进了屋子。
　　屋内立刻传来一阵祁幽草的长呼短叹——
　　“哎哟……我的乖女儿……”
　　祁纨看着院中站着的步沨，方才如梦惊醒般，这这……眼前这个人如今是皇帝了？！
　　这真的不是梦！
　　他面容冷清，正当祁纨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一转身往院外走去。
　　怎么走了？
　　但他不是最重要的，祁纨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赶紧回屋里见小冉儿，他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