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49、第 49 章

　　小冉儿在这里充其量只能是个陪伴，陪步沨说话，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她坐在绣墩上，火光映照之下，她面容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形容，大约是已经睡下又被于桑叫过来，她身上淡淡地弥漫着水泽的香氛，头发有些凌乱，只用了一根丝带绑扎在背后，沿着清瘦的背脊顺势而下。
　　就爱看她局促不安，就爱看她眼神躲闪，他把她的这种心情理解为他的担忧，坦坦然叫人上了果子给她，过了一会儿，又奉了茶点来。
　　其实她不饿，却在步沨的督促下勉强吃了块碧玉糕。
　　“好吃吗？”
　　“好吃。”
　　步沨那种赤裸裸的眼神叫她不安，她完全没吃出碧玉糕的滋味，只觉得口中又干又涩，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糕点，只觉得甜得齁人，最后只能一整个咽了下去。
　　可她小心翼翼，还得看着于桑的眼色，也知道自己该尽量顺着他的话说，不应该在他生病的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可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步沨看她皱着的眉头，他嫌弃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桌子上那碟儿糕点上，也大概猜出那块糕的味道不怎么样，否则她怎么能是这副表情？
　　他靠在软枕上，微微仰起脸看她，“小冉儿，我觉得好累。”
　　他眼神黯了一瞬，不等小冉儿回答又自顾自说道，“就刚刚，我梦见步浅，还以为她是来接我的。”
　　其实，小冉儿不想知道他那么多私隐，也不想回答他，步浅是谁，其实与她关系不大。
　　可他偏偏就要问，“你知道步浅是谁吧？刚刚太后说了吗？”
　　她往殿外瞟了一眼，寅时已经过了，他怎么还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
　　他扶着额头，整个人往后仰身窝在软枕中，有气无力说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愣了一下，只得俯下身去迁就他，“什么……”
　　当她靠近时他却突然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脖子，故作无力说，“小冉儿，我觉得浑身没劲儿……”
　　这狗……
　　小冉儿对他近来老是动手动脚非常不满，明明自己好心留下来照顾他，他却又是这副德行。
　　小冉儿暗自骂了一声，身上使了使劲儿，依旧没挣开。
　　瞪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满满都是使坏的笑，她昨日说要退婚，他到底有没有在考虑？
　　小冉儿狠狠说道，“说话便说话！你攥我攥得那么紧，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没劲儿！？”
　　原本她是坐在床边，这个姿势扭着身子被他箍住的造型实在有些别扭，她觉得很难受，可她又是个天生软绵的性子，既怕被旁人看见，又怕他病着赌气于他不好，只能纠着身子迁就他。
　　步沨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全然不理会她说什么，手上更是半点也不放，“就是没力气嘛……”
　　这语调……完全无法抵抗，小冉儿无力地呼了一口气。
　　她不反抗了，他反倒觉察出别扭，就在小冉儿打算放弃挣扎时突然松了手，只叫她靠在自己身旁的软枕上。
　　“你靠在这里，挨着我近些，我是真的说话有些费劲。”
　　她没好气看了眼门外，索性现下无人进来，只心中悄悄抱怨道：说话费劲就闭嘴，为什么半夜三更还有那么多话题？
　　腹诽归腹诽，有的靠总比没的靠好，她还是依言理了理自己别扭的身子，靠在步沨身边的软枕上。
　　她本就疲惫极了，这下便觉得靠在枕上还算舒服。
　　步沨问道，“舒服吗？”
　　“还好。”
　　见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小冉儿赶紧岔开话题，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步沨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说步浅的事，一脸烦躁，“我睡觉的时候，太后一直在旁边叨叨叨，害我梦到步浅。”
　　小冉儿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于是悄声说道，“不是太后娘娘先念叨的，是你梦魇了，先喊了‘大姐’，又叫了‘二哥’，可将太后娘娘吓坏了。”
　　在她的印象里，好像并没有听过这个步浅的名字，倒是知道“二哥”，他的二哥便只能是已逝的恭明太子步泓，但是听太后娘娘念念有词，她大概也猜出步浅应该是步沨的姐姐，似乎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步沨一转头，见她眼如点漆，黑沉沉的，好像能一直望进她的心底似的。
　　她气若幽兰，柔柔的吐纳就喷薄在步沨耳畔。
　　他心脏漏跳了两拍，慌忙又转开脸，“是么？可我梦她做什么？她从前是最不喜欢我的，出门从来不带我，常常将我反锁在家里。就老子方才梦见她，还以为她是来接我的。”他哼了一声，“老子对她说，快给老子滚！老子还没活够呢！”
　　老子老婆还没娶呢！
　　他中气十足吼了几声，除了脸色潮红以外，真瞧不出他生病的样子。
　　小冉儿低低地抱怨了一声，“呀！你怎么说话没个轻重，不懂得避忌。快别说了，说得怪渗人的，既然是你姐姐，那必定不会害你的。”
　　她温柔开解，步沨随即轻笑了一声，“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虽然脾气爆，不喜欢我，但总归是我姐姐。这么多年，我和二哥绝杀海拉人，都是为了替她报仇。”
　　小冉儿不知该怎么说，如果她的身份是真，那她也应该是身负国仇家恨的。
　　可她恨不起来，她不能理解那种仇恨，心中似乎也没有深入骨髓的仇恨，连死亡和轮回都不能忘记的仇恨。
　　她自幼生活在满是海拉人上京城里，在这里，没有海拉人会议论她的国家是如何沦陷的，没有人敢提及前朝的只言片语，更没有人向她叙述过她的母亲、她的父亲经历的是怎么样的一种生离死别。
　　她被祁幽草和姜长津保护得像温室里养的一盆娇花，没有风波，没有磨砺，没有仇恨，在她能感知到的情感里，只有温情和体谅；而最令她痛苦难受的，也只有步沨的态度暧昧不清的那个时间，可是这一切，也都已经过去了。
　　殿中燃着安神香，令她脑子混混沌沌，她柔声安慰道，“好在都过去了。”
　　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抚自己。
　　她的声气儿渐渐变低，步沨瞥眼看了她一眼，“你困了吗？”
　　一面说着，他将手悄然移过来，但是他心里犹豫，并没有握住她，“可你说要照顾我的。”
　　她脑子再也转不动了，根本没发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出如今了她的手旁，也困极了，说话变得含糊不清，“这不是在照顾你吗？”
　　天都快亮了，一整夜里她也就眯了一小会儿，又不是铁打的人，信不信她也可以立刻晕过去的。
　　这时，门外传来董双的声音，“陛下，药煎好了。”
　　步沨缩了一下手，扬声道，“进来吧。”
　　小冉儿还靠在软枕上，只觉眼皮有一万斤重，半张秀面被枕头掩住，仅存一丝丝的理智告诉她如今这个姿势有碍观瞻，见有人进屋来忙要起身避开。
　　步沨却拍了拍她的背，让她不用管，反倒自己坐直身来。
　　既然他说不需要，小冉儿便又伏下身去，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地趴在步沨手边，乌黑的长发披满整个背部，身体蜿蜒起伏的曲线犹如远山。
　　董双托着一碗黑沉沉的药，目不斜视进来，苦涩的药味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
　　药汁温凉正好，步沨并未多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董双又递上蜜饯，步沨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片刻，等到口中不那么苦涩时，他对董双说道，“天快亮了，一会叫杜锡和郑侞先去书房等，其他人……便叫散了吧，朕稍事休息后便过去。”
　　“陛下病着，休养一日不碍事的。”
　　步沨摇摇头，“不必了，你下去吧。”
　　董双应了声是，临走前他瞟了一眼小冉儿，温温顺顺伏在床沿上。
　　“祁姑娘，这样睡着……没有关系吗？”
　　步沨低头看了一眼，她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也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累了在养神。
　　他问，“有何不妥？”
　　董双微笑道，“若蜷着睡着了，一会醒来该要手麻了。”
　　步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董双便不再多言，捧着药碗又悄声退了出去。
　　步沨别过身子，重新替她整理了软枕的位置，好叫她睡得舒服一点，他挪动软枕的时候小冉儿却无动于衷，可见是熟睡了。
　　这种小意温柔的相处，令他觉得很温馨。
　　细细瞧了一会她的睡颜，眉目好像工笔细细勾勒的一般，她闭着眼睛，纤细绵长，在梦中还微微皱着眉。
　　他在她的身侧躺下，撇过脸抵住她额头，悄声道，“你觉得咱们这样，像不像在你家的时候？”
　　可惜无人回应，他的耳畔只有她轻柔的呼吸。

　　一觉醒来，小冉儿只觉得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
　　可她还算清醒，床上的步沨还闭着眼睛，她龇牙咧嘴又不敢发出声音，小心活动着手臂，生怕惊醒了步沨。
　　她小心翼翼站起身来，发现脚也麻了，下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站在床边上半天也不敢动。
　　内殿和外殿之间的门半掩着，有宫人从外面探着头查看里面的情况。
　　小内监瘦瘦小小的个子，面容很清秀，他小声地问，“祁姑娘，陛下醒了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步沨还紧闭着双眼，她又乖乖巧巧朝着殿外的人摆摆手。
　　想起自己正歪着身子扭来扭去，当下觉得脸面还是要的，于是赶紧停止了张牙舞爪的动作，憋着疼立在床边上。
　　小内监冲她微笑，随即又退了出去。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空旷的内殿中又只留下她一个人，香炉中的安神香早已燃尽，却依然有一股浓重的沉沉香气。
　　她又看了眼睡梦中的步沨，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轻叹一声，如今也只有他睡着了，小冉儿才看光明正大的看他。
　　细细看他的眉眼，好像变了又好像一点儿没变，大概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关系，之前的步沨皮肤算不得白，如今在宫里捂了一个春夏，倒将他捂白了些；地位改变，他更成熟了，也使他眉目显得更刚毅，下颌线的起伏却还是依旧。
　　他这个样子，就算再看一百次，她还是很喜欢。
　　对了，也不知道他热退没有……
　　她的手脚已经不再麻木，昨夜试他的体温时没想那么多，如今可不敢那么大胆，于是悄悄探出手向他额头伸去。
　　他似乎有所感觉，蓦地张开眼睛，带着初醒时的迷茫，口中急切叫了一声：“元淇！”
　　小冉儿手抖了一下：“……”
　　元淇……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心好似针扎了一下，原本期许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待看清楚眼前的人，步沨没由来地头皮一阵发麻，他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认错了……
　　他捂了捂刚被她触碰了额头，试图瞒天过海，“是你……”
　　她缩着手，表情渐渐僵硬，躲闪着又想要坦然，“是我。”
　　步沨心虚，却并不解释元淇的事，“你再摸摸看，我好像还在发热。”
　　小冉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无情地拆穿他，“你没有。”
　　步沨无话可说，望着她想解释两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刚才他睡得迷迷腾腾，的确看到有个细瘦的人影在面前晃悠，正巧梦境又梦见桑阳的老宅子，于是脱口而出便是元淇那个死丫头的名字。
　　谁叫她们长得那么像呢？
　　该死的。
　　如今，在不说出元家和她的关系的前提下，他能解释得清楚，她和元淇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吗？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难以明说的苦涩之气，她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扯出一张慌张的笑脸，“看到是我，你很失望吧……”
　　失望吗？一定很失望吧！
　　虽然只见过一面，她也觉得，元淇一定很特别，她的名字是他在病中无数次唤过的，也是她始终不愿面对的名字。
　　步沨撑着手起身，“怎么会呢？是你就很好。”
　　看见是她只觉得安心得很，可要真有一日睁眼看见元淇，他非得吓死不可。
　　小冉儿摇摇头，她不该生气的，她早就告诫过自己，和步沨的关系是否继续完全取决于她和步沨两个人的意愿，无关其他的任何人。
　　况且元淇和步沨的事一定是在遇到她之前，是她插足到两个人之间，该自省愧疚的人是她，而不是元淇。
　　她倒是很善解人意，“我知道你与元淇姑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一定是梦到什么事才会这么着急，要不，你去看看她吧！”
　　她声音在微微颤抖，明面上带着笑，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
　　“我去看她干什么？我一看到她就火大。”
　　他停了一下，好像有一点明白她在别扭什么，但又不是特别明白，他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住在这里很孤单？你是不是想家了？”
　　倒也是，他之前很忙，都住在奉华殿，她在却非殿，他为了避嫌也不好日日都去找她，她在这里也没个熟悉的人，自然是无趣的。
　　难怪会想家，难怪会想回花涧坊去。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小冉儿孤单，她还来不及摇头，殿门“伊儿”一声开了，方才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内监带着宫人进殿来，来人正是秦秉让。
　　內官、宫女们在董双的教导下都学得很贴心，早已备了干净的里衣和温水，捧着盥洗用具在内殿里一字排开。
　　秦秉让从容地上前撩起床帘，对步沨微笑道，“陛下……醒了？前殿的大人们晓得陛下病了，大家都很担心，董总管劝说多时大家才散去了。施太医正在外殿候着，要给殿下请脉，只有杜大人和郑大人去了书房。”
　　他们说的是正事，孤单不孤单的，小冉儿也不好再和他拉锯，赶紧退到一旁。
　　秦秉让回脸朝小冉儿笑了一笑，“小人擅作主张给姑娘带了衣裳，姑娘可以先去隔间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
　　小冉儿说不必了，她指了指却非殿的方向，“既然步沨没什么事，你们又有正经事要办，那我便先回去了。”
　　步沨抬了抬下巴，“她也不识路，要不然这样……秦秉让，你送她回却非殿。”
　　秦秉让应了声是，温声对小冉儿说道，“那……祁姑娘稍等我片刻。”
　　步沨昨夜发了热又出了一身汗，里衣早已经浸透，只觉得身上腻腻地不舒服。
　　他一抬起手，秦秉让便立刻上前替他脱了里衣。
　　“哎——”
　　小冉儿怪他没个避忌，又恨自己脚下跑得太慢，一个精壮的*裸*上身便毫无遮掩出如今她面前。
　　虽然撇开脸，但眼风还是隐隐约约扫见他的轮廓，肌肉线条流畅，不狰狞也不失力量，肩宽窄腰，原本就是天生衣裳架子的款儿。
　　步沨哼的笑了一声，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
　　这是他的殿宇，他爱脱爱穿都是他的事情，却故意不提醒她，叫她站在那里，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秦秉让早已注意到她在一旁的拘谨，替步沨更衣时一面笑容可掬对小冉儿说道，“也不知道祁姑娘的口味，小人预备些早点放在外间，姑娘可以先去瞧瞧，若有特别想吃的，便告诉司膳，立刻去做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