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48、第 48 章

　　流干了血，失去头颅的步浅很轻很轻，步泓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将她抱在怀里。
　　兄弟俩出了门，步沨看见天快亮了。
　　步泓一只手牵着他，悄声对他说，“步沨你跟阿娘一道，二哥要先带姐姐回去。”
　　步沨不肯，“我要陪着二哥。”
　　步泓摇摇头，他从未如此难过，感觉已经没有力气保持温和了，“二哥如今想要陪陪大姐。”说完便松开了他的手，低头对怀里的步浅说了句，“大姐，我们回家了。”
　　大姐，回家了。
　　步泓先走一步，步沨和柳氏他们一道，沿途悲戚呼唤，“步浅回家了……”
　　一声一字悲切如泣，如杜鹃泣血。
　　步沨什么都不懂，只是隐约知道大姐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他记得当时他很困，不想喊，但喊不出来要被柳氏打，混沌中他还听见自己稚气的声音在坚持，在山野的雾气中回荡——
　　“大姐，回家了！”
　　“大姐……”

　　步沨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半梦半醒时闻见浓浓的苦药味，还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
　　“浅儿，你别害你弟弟，他小时候是不听话，可如今也稳重多了，你回来瞧瞧便好，你别害他……”
　　“泓儿你也是……从前你最疼你弟弟，也是你说皇位要给他的，怎么一当了皇帝反倒三灾八难的？！”
　　“你们两个可得保佑他。”
　　无稽之谈……步沨心中嗤笑了一声，母亲怎么信这个？
　　睁了睁眼皮，奉华殿中灯火通明，床的四面都是薄薄的纱帐，他透过纱帘往外看。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陛下是因为近来操劳过度，引发肺中旧疾复发，与恭明太子并无干系。”
　　他听出来这是施太医的声音，施太医是从前军中的老医师，一向只讲病情、不语怪力乱神，听见母亲拜来拜去拜鬼神，自然要劝说两句。
　　太后挥挥手，很是不拘小节，“我知道。我就是随便拜一拜，这殿中的殿神，城中的城隍公，哪怕是泓儿和浅儿也是……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表一表心意。”
　　她话的意思好像是天上地下的神灵都拜了，就索性全部牛鬼蛇神都拜一拜。
　　施太医也知她的性格，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那便是了，实则陛下是因为近来太累，上次的伤没有及时医治，留了疾疮，只恐怕将来还会复发。”
　　太后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解释，语气有些失望，“要说不信还是不行，我们步家和上京城简直是犯冲，你瞧，攻城时泓儿便中了流矢，步沨下落不明，先帝登基后身子每况愈下，先帝走了，如今步沨又是个病恹恹的……”
　　“咳咳……”施太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待他呼吸平稳之后，问道，“太后娘娘，陛下乃是天命所授，你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吗？”
　　太后突觉失言，“害！我不过是与你闲话两句，你这老头儿怎么如此警觉？”
　　她看了一眼施太医，只觉得这老头子滑不留手，幸而她是皇帝的母亲，否则说这样的话岂非是谋逆之罪？
　　太后说的话，步沨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要说打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家接二连三的出事，亲人们一个个没死在战场上，反倒在安乐窝里遭了殃，这不得不叫人痛惜。
　　他皱着眉头，也打算叫太后不要胡说八道，步家的天下是怎么来的她比谁都清楚，怎么反倒说起了胡话？
　　步沨刚要开口，一个细柔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上京的城隍爷、土地神我都已经一一拜过了。”
　　是小冉儿……
　　步沨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原来她也在啊，她还是关心我的。
　　却听太后又说道，“是了，我也说应该你去拜他们。你是上京人士，与他们相熟一些，你去说是最妥当的。你可说清楚了？”
　　拜神明又不是走亲戚，还论亲疏远近吗？
　　小冉儿的声音明显停顿了一下，“说清楚了。”
　　太后又问，“你说清楚是谁病了吗？你别只顾着说你自己，你得说步沨，你和步沨的关系得叫他们知道，不然总拿我们不当自己人！”
　　连施太医也无奈地叫了一声，“太后娘娘……”
　　步沨翻了个白眼，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小冉儿不敢反驳，只是脸一红，糯糯地应了声是。
　　步沨咳嗽了一声，“咳咳……”
　　他看不见小冉儿的表情，也猜得到她如今应该是挺为难的。
　　他觉得自己也该醒了，再不醒，指不定小冉儿还要被母亲逼着去干什么事呢！
　　太后听到帐中的声音，心中一喜，慌忙与施太医对视一眼，脚步匆匆走到床边，撩起纱帘。
　　“呀！皇帝你醒了。”太后望着他苍白的脸，心中虽然心疼，可脸上却还带着戏谑的笑意，“难得你也有扛不住病倒的时候，前些日子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多休息，你非是不听。”
　　太后说话一向是如此没轻没重，步沨不想理她，淡淡说道，“母亲关怀备至，是儿子不孝，倒叫母亲担心了。”
　　话是对着太后说的，眼睛还在搜寻小冉儿的身影，她站得远远的，隔着半幅纱帘更是看不真切。
　　太后摆摆手，有些不以为然，“说这个干什么？你如今感觉好些了吗？”
　　步沨闭了闭眼，“比先前好受些了，只是还有些热。”
　　施太医被太后挡在身后，半天不得见天颜，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太后娘娘，能不能让臣先给陛下把把脉？”
　　他气得吹胡子，要是叙话能治好病的话，还要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太后这才“哦”了一声，赶紧腾出一个位置给施太医。
　　在外人眼里步沨是皇帝，可毕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大男孩子，为避免落一个照顾皇帝不周的口实，她还强行替自己辩解了一番：“他的身子骨自小便是好的，这回属实是大意了，往后便好好将养身子，像今夜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施太医被太后吵得只觉得脑仁疼，又顾忌她的身份，把脉的时候还须得先过滤掉她的聒噪。
　　饮食先前已经问过了秦秉让，这回他把过脉，又细细问了步沨昏倒时的一些情况，这才放下心来，好歹步沨从前身体底子好，就算之前被炮火的烟气灼伤了气道，也勉勉强强复原了。
　　施太医摸了摸胡子，“陛下这次的症状是肝郁化火，热势常随情绪波动而起伏，口苦而干，是内伤发热，由饮食劳倦或七情变化导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所致。我给陛下选一些疏肝解郁、清肝泻火的药喝一喝。”
　　太后道，“既然没什么大概，那便先叫人去煎药，吃过药再睡一觉便好了。”说着便和施太医一起往外殿走去。
　　时候不早了，太后边走边说，“快寅时了，施太医开了方子便赶紧回去睡吧，明日还得麻烦你过来瞧瞧。”
　　小冉儿心中担心，听着太后和施太医的话，想看清楚步沨到如今底如何了，脚下便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
　　她原本站得远，如今这一迈，步沨才终于看清楚她的脸。
　　不过一日光景没见，只觉得她脸上暗沉沉的没什么光彩，穿着个素色的布衣，越发显得她憔悴。
　　步沨沉了口气，怎么这副表情？一副生受了委屈的小模样。
　　步沨不禁疑惑，刚要问她怎么了，她便慌忙扯了个笑脸，怯生生问道，“你是不是还在发热？”
　　“发热？好像是有一点点。”
　　发起热来到如今，他自觉出了身汗，如今还觉得有一点儿口渴，一时也没多想，只说，“你替我摸一摸……”
　　小冉儿想起他在花涧坊时，也是常常半夜发热，幸而那时候是冬日，屋外有现成的雪块，她便自作主张用雪块给他降温，效果倒也不错。可如今他虽然也是发热，却有里里外外五、六个太医排着队替他诊治，煎药更是专人专职，她不敢擅自给他用药，更不敢瞎出主意。
　　她觉得自己替他做不了什么事，只是瞎担心。
　　一面想着，一面便朝着步沨俯下身去，她探出额头，贴在他的脸上。
　　步沨：……
　　小冉儿倒不觉得自己这动作有什么不妥，两人原本就是熟识，用掌心探温她不太感知得清楚，贴脸就不一样了，他的脸滚烫，小冉儿一贴上去便立刻感觉到他还在发热。
　　很快她便直起身子，老老实实向步沨回禀，“是挺烫的。”
　　见步沨不发一言，却只是直勾勾看着自己，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刚刚逾矩了，赶紧抽身想往后退，却不料被步沨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也是滚烫的，拽住她的手令她挣脱不了。
　　小冉儿挣脱不了，语气有些无奈，“怎么生病了力气还这么大？”
　　步沨哼了一声，答非所问，“你怎么来的……”
　　小冉儿眨眨眼睛，“是于桑叫我过来的，说你昏倒了，可把我吓坏了。”不然你以为我半夜三更怎么进得了奉华殿的大门？
　　步沨心中一喜，好歹这是她最近说得最好听的一句了。
　　他挑着眉，又问，“是真担心我，还是哄我的？”
　　小冉儿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我怎么敢哄你呢？你是皇帝，骗你便是欺君之罪。”
　　他心情刚好，她又提到“皇帝”，令他想起昨晚她说要退婚的事，眸光却又黯了黯。
　　一面拽着她的手不放，面上却依旧做出一副怀疑她的样子，“知道就好。那你想我了吗？我想说……昨夜我发脾气是因为我脾气不好，不是冲着你。”
　　小冉儿抬了抬眼皮，快速飞了他一眼，这算是道歉吗？
　　的确。昨夜的步沨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没见过，也完全不敢相信她心中温良的少年郎怎么会一瞬间变得不可理喻。
　　想他吗？其实是想的，想念从前那个温文尔雅，又对她有求必应的步沨，可她不敢这么回答。
　　她垂着头，生怕一不小心答错话又触了他的逆鳞。
　　见她不回答，步沨又问道，“你睡得好吗？”
　　小冉儿斟酌了一番，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可以回答的，毕竟睡得好睡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随即步沨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又说道，“若说睡得好，便是诛心了。”
　　他辗转反侧一夜，直至天蒙蒙亮才微微合了眼，既难过又疑惑，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要退婚，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他既然没睡好，她若是还能安眠，那便是诛心了。
　　见他的眼神忽而又变得失落，小冉儿发现自己其实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她睡得好，他反倒很失望的样子？
　　“咳咳。”
　　去而复返的太后，站在门口瞧见动作亲昵的两人，一时间进退不得，只得站在门边干咳两声提醒。
　　步沨情急之下立刻松开小冉儿的手，支使小冉儿道，“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他撇过脸去咳嗽了两声，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哎！”小冉儿囧得不行，赶紧应声去了。
　　知道刚才的一幕被太后瞧了了个明明白白，她闹了个大红脸，心里直怨步沨，都怪他一直拉着自己不放手，否则才不会当着太后的面儿这么难堪。
　　太后目不斜视走进内殿，哼，谁没见过少男少女怀春的模样儿？
　　她面上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在极力按耐住心中的狂喜，她生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她太知道了，小小年纪便轻世傲物，当了皇帝更是个独断专行的性子，还以为老二走后全天下便没人能治住他了。
　　没想到，他自己替自己找的老婆也是个绵里带针的角色，看似小羔羊似的人畜无害，实则心里主意大着呢，不是谁都能随意左右的。
　　太皇太后说的对，像步沨这种人太刚，就非得找一个小冉这样的性子软的姑娘才行，得有耐心慢慢磨他。
　　否则，小两口对仗起来，非得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不可！
　　气氛尴尬，太后顾左右而言他，“幸而没什么大碍……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步沨刚才昏倒吓坏了大家，但好在有惊无险，如今有太医彻夜留守奉华殿，煎药也有专人，他使唤小冉倒是驾轻就熟，太后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她替步沨掖了掖被角，满脸慈爱，“天也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步沨扯了扯嘴角，“母亲要走便走，又特意回来说这句话做什么？”
　　太后微笑道，“有些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是啊，若是不回来就不会打断他和小冉谈情说爱了……
　　步沨：……
　　见步沨一脸吃瘪的表情转开脸，太后倒是先笑出了声，“呀！别生气了，阿娘又不是故意撞破的，你害什么臊呢？”
　　步沨瞪了她一眼，更加无言以对，只得拿出皇帝的身份来说教她，“你如今是太后！你瞧瞧你像个太后的样子吗？半点没有替先帝哀悼的样子。”
　　太后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都叫我要节哀，我如今节哀了，又嫌我不够难过。”
　　步沨觉得她这是在强词夺理，一时气急呛咳了一声，“太后该是要母体天下，更要端庄大度，将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整日将心思放在儿子的感情、婚事上。”
　　害！
　　太后翻了一个白眼，“说了半天，还是嫌我刚才进来碍了你的事。”
　　小冉儿端着水进来，步沨也不再与太后啰嗦，只恢复了寻常的语调，“天色不早了，劳烦母亲在这里守着，儿子心中愧疚得很，不如母亲回去休息吧！”
　　其实太后早就想回去睡觉了，他这样一说，她于是假意推辞一番，“可你还发着热，叫我如何能放心呢？”
　　步沨目光落在小冉儿身上，说道，“母亲放心吧，小冉儿能照顾好儿子。”
　　小冉儿捧着水侍立在一旁，“我……”
　　太后回过脸，期待地看着小冉儿，见她此时又是一副怯怯的模样儿，并不答话，满心以为女儿家是在害羞。
　　刚刚撞破了人家二人亲密，她其实挺自责的，现下既然步沨提出了她也赶紧就坡下驴，“那好吧！那我便先回去的，要说起来，小冉是最叫我放心的。”
　　步沨点点头，望向小冉儿时也是满脸欣慰。
　　这是自然，这个老婆可是老天爷给的，要不然，为何旁人都没救他，就小冉儿救了他呢！
　　小冉儿抽了抽嘴角，默不作声垂下头去，我也没说我要留下来啊……
　　可她能拒绝吗？她只能应声，随后眼睁睁看着太后风一般的离开了奉华殿。
　　步沨半倚在床头上，慢悠悠喝了一口水，蓦地听到她在小声感慨，“太后娘娘可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
　　步沨撇开脸：咳咳……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虽明面上说是小冉儿在照顾他，其实并不需要小冉儿费什么事。
　　出了这样事，太后没有责难奉华殿众人照顾不周便已然是天恩了，董双作为大总管，步沨昏倒他自然难辞其咎，急匆匆从集英殿赶回来，秦秉让本就当值，于桑更是不敢走了。
　　夜里，奉华殿灯火通明，太医、内监、宫人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董双和于桑一个是大总管，一个是副总管，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内官，指挥下面的人做事游刃有余，整个殿中观察病情有太医，熬药煎药有药师，反倒是小冉儿，竟有几分多余。
　　可步沨就愿意瞧着她，不主动开口叫她走，于桑等人谁也不敢提。